第219章 编钟
第十八天。
游击队的人除了必要的警戒,其余人全部集中精力,密切观察德军据点的动静,记录下任何异常声响。
德军据点的士兵们在分批次进行著日常的训练,军官依旧在巡视,下达指令。
在接近中午时分,那种杂乱无章的声音再次从据点方向隱隱传来。
“又开始了!”负责监听方向的尼克立刻发出信號。
所有人屏息静听。
声音依旧是清脆的敲击。
但仔细分辨,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规律?
不再是纯粹的混乱噪音,而是某种极其简单,不断重复的节奏开始若隱若现。
在某个短暂的瞬间,那敲击声似乎尝试性地重复了三次相同的节奏。
“听到了吗?刚才那几下?”朱塞佩压低声音问,“好像—有点节奏了?”
“是有一点,”洛伦佐皱著眉,“但很短,而且马上又变了,听起来像在试不同的拍子?”
整个声音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期间尝试了至少四五种不同的,极其基础且生硬的节奏组合,
但每一种都只维持了很短时间,且彼此之间毫无关联。
第十九天。
白天的据点依旧维持著“外松內紧”的状態。
士兵们似乎在整理物资,甚至能看到有人將一些拆卸下来的零件,可能是损坏的装备,也可能是实验器材,搬到营区空地上进行清理或研究。
傍晚,那標誌性的声音实验如约而至。
这一次,变化更为明显。
不再是单纯的节奏尝试,而是开始尝试一些非常简单的,由三到五个音符组成的,不断重复的“旋律片段”。
这些片段本身毫无美感,但能听出是人为刻意组合的,並且会重复播放一小段时间,然后再切换到另一个同样简单怪异,但音符组合完全不同的片段。
科翰努力地描述著:“虽然很难听,但確实是在重复同一个东西了。”
『对,”洛伦佐点头,他小时候在镇上的教堂听过一点管风琴,“虽然音不准,调子也怪,但能听出他们在刻意控制重复某几个特定的声音组合,一个一个地试。”
这种尝试持续了更长时间,接近半小时。
第二十天。
声音持续了接近四十分钟。
变化更加显著。
重复的“旋律片段”变得更长,更复杂了一些。
虽然依旧难听,但开始尝试加入一些起伏变化,比如先低后高,或者由慢变快再变慢。
更重要的是,他们开始尝试將之前测试过的不同片段进行简单的拼接组合。
这种组合测试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尝试了多种排列组合。
第二十一天。
德军据点的声音实验暂停了一天。
整个据点异常安静,只有正常的活动声响这种沉默反而让山坡上的游击队员们更加不安,仿佛暴风雨前的寧静。
他们猜测,德军可能在整理前几天的“实验数据”,或者在进行內部討论,制定下一步更复杂的测试计划。
第二十二天。
实验的频率更高了。
上午,中午,下午,各进行了一次。
这一次,带来了更多的变化不再是简单的片段拼接。
据点深处传来的声音,开始尝试构建更长的,带有明显结构的“乐章”。
上午的实验听起来像一种缓慢的,带著某种沉重仪式感的行进节奏,声音刻意地拉长,加重,
营造出一种压迫感。
中午的实验则变得跳跃,声音忽高忽低,节奏快慢不定,充满了不协调,像是在模仿某种舞蹈。
下午的实验又回归到相对规整但异常快速的节奏。
每一次实验结束后,据点內都会陷入短暂的寂静,仿佛在进行记录,討论或者—-等待某种反应?
费德里科看到这时。
祖父的记录忽然画风一转。
“很多年后,战爭的硝烟早已散尽,瓦莱托新镇的生活也渐渐被葡萄藤的绿意和麵包炉的香气填满。”
“命运將我带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一位研究地域文化的朋友,他是位好奇心旺盛的学者,总喜欢分享那些散落在世界角落的奇妙故事,研究那些古老土地上流传下来的文明与风俗。”
“有一次,我和他坐在某个秋日午后的咖啡馆里,閒谈中,不知怎么的话题就转向了东方,转向了那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度一一中国。”
“他给我讲了很多,从水墨画到瓷器,从长城到丝绸之路。”
“他为我讲述华夏古国的智慧与艺术。”
“他兴致勃勃地搬出一本厚重的大画册。”
“其中一件器物,一件与音乐相关,却又承载著远超音乐意义的古老器物,给了我挥之不去的深刻印象。”
“强烈到仿佛一声悠长的古音穿透时空,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臟,那是一种被称为编钟的古代乐器。
“『看看这个,洛伦佐。』朋友谈起这个的时候,眼里有光芒,“来自遥远的东方,中国,
一种古老到难以想像的乐器,叫『编钟』”。』”
“『想像一下。』我的朋友语气里带著纯粹的学术热情和深深的敬意,『它不是我们常见的,
可以怀抱在胸前的竖琴或小提琴,也不是钢琴那种宏大,更不是我们的管风琴。』”
“我的目光落在那幅插图上,瞬间被牢牢吸引住了。”
“那並非一件单独的乐器,而是由数十口,甚至上百口大小不一的钟组成。”
“它们整齐地悬掛在一个巨大,精美的框架上,那些钟表面布满了繁复而神秘的纹饰,有些像盘绕的长蛇,有些是抽象的几何图案,歷经岁月的洗礼,呈现出深邃的暗绿色。”
“巨大的青铜钟,是的,是钟,但不是教堂里孤零零掛著的丧钟。”
“『每一口钟。』朋友强调说,『都是一件独立的艺术品,刻著古老的文字,记录著歷史或祝福吗,而当它们按照特定的次序悬掛在一起———””
“『就构成了一个宏大的乐器组合,称之为『编钟”,这不仅仅是为了奏出美妙的旋律,更是礼器,是权力与秩序的象徵,是献给上天与祖灵的庄严对话。』”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被他的话牵引著。”
“『一个古老到了不起的国度,在几千年前。』”我的朋友声音里充满了遥想,“『就用青铜铸造出这样恢弘的乐器,它不仅仅是为了发出美妙的声音,更是秩序,权力和宇宙和谐的象徵,当礼乐奏响,编钟齐鸣,浑厚宏大的低音,清脆明亮的高音,各种不同的音阶完美和鸣——-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壮美与庄严,是对『和谐』”一词最宏大的演绎。』”
“『想想看,要让这样一套组合发出精准和谐的乐音,需要何等的匠心,对金属声学原理的理解以及—近乎神圣的秩序感?那是一整套严密的系统,那是一种—青铜的歌唱。”“
“『青铜?』我下意识地重复。”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猛地触动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冰冷,沉重,蕴含著非自然力量的金属—“
“他的描述像电流一样穿过我的身体,把我猛地拽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山谷深处。”
“回到那个德军据点,回到那被困的,令人室息的日子。”
“我突然明白了一一我並不是第一次知道编钟。”
“那些困扰了我许久的,在托斯卡纳的循环囚笼中听到的声音。”
“在那座被诅咒的山谷,在德军据点反覆传出的,杂乱无章的金属敲击声里,在他们试图用铁锹,钢盔,油桶模仿某种秩序和规律的过程中。”
“他们想用孤立的几件破烂器物製造共振,製造改变命运的『和鸣”。”
“他们需要的不是噪音,不是模仿某一声单调的声音,而是更深邃,更宏阔,更精密的体系与和谐。”
“那一刻,听著朋友的描绘,凝视著他书本那古老的青铜构型图,遥远的金属撞击声仿佛穿越时空,与记忆中据点围墙內的敲打声叠合在一起。”
“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我明白了朋友所描绘的那种声音背后承载的意义,秩序,礼法,对天地和谐的敬畏与沟通,它是在肃穆中向神明与先祖致意的声音。”
“我理解了德国佬尝试的终点与本质。”
“一个乐器,一个古老的乐器。”
“那天在咖啡馆,我长久地沉默了。”
“朋友后来说了什么,已然模糊。”
“我只记得窗外秋日的阳光如此明净,咖啡馆里人们低声谈笑,咖啡的香气浓郁而安寧。”
“但我坐在其中,指间却似乎再次触摸到了藏身地冰冷的岩石,耳畔真切地迴响著山风中德军据点传来的声响。”
“往后一些年里,那份对编钟的震撼和它与我战时经歷產生的共鸣,像一根隱秘的刺,始终扎在心底。”
“我无法完全释怀,我曾有意识地寻找过许多有关编钟,乃至更广泛的中国古代青铜礼乐器的书籍,报导和学术文章。”
“我在镇图书馆尘封的书架上翻找,留意相关的学术期刊,甚至在收音机和后来出现的电视节目中,听到关於中国考古新发现,比如湖北曾侯乙墓出土的庞大编钟群的新闻时,都会格外留心。”
“我寻找的,並非仅仅是那种乐器的形制和声音。”
“我心底深处,带著一丝连自己都难以完全承认的期待,我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一丝关於『异常”的记载。”
“比如某件古代乐器被发现时伴隨著时空扭曲的传说?或者某次祭祀中编钟鸣响引发奇异现象的记录?又或者,在遥远的东方,是否也有过类似我们经歷的,被某种器物力量困住的传说?”
“然而,没有。”
“一次也没有。”
“我看到的记载,无论是严肃的考古报告,还是充满想像力的民间故事。”
“所有关於编钟的记录,都指向它的庄严,和谐,以及在礼乐文化中的崇高地位。”
“那些描绘它声音的文字,充满了『肃穆”,『清越”,『余音绕樑”等美好的词汇。”
“没有任何只言片语提及它会引发时间扭曲,空间禁或者將人拖入无尽的循环。”
“没有一丝一毫与我亲身经歷沾边。”
『这种彻底的空白,反而让我更加確信,当年引爆的,绝非一件普通的,陈列在博物馆里,供人瞻仰其工艺与歷史价值的编钟。”
“它要么是被精心隱藏起来的,具有特殊力量或意义的禁忌之物。”
“又或者,仅仅是我们这群不幸的人,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触发了一个无法復现的现象“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指向同一个结论:那件东西,绝不寻常。”
“它超越了寻常青铜器的范畴,甚至可能超越了人类对『器物”的普遍认知。”
“於是,我渐渐放下了这份徒劳的追寻。”
“歷史的长河中,湮灭的,无法解释的秘密何其多?”
“执著於一个可能永远没有答案的谜团,只会让过去的阴影继续吞噬当下的生活。”
“即便后来,隨著世界渐渐开放,有了前往那片古老东方土地的机会,我也並未刻意前行。”
“那片土地孕育了编钟这样伟大的文明结晶,也孕育了始皇帝那样追求永恆不朽的帝王,其中蕴含的智慧与奥秘太过浩瀚,而我,只是一个被战爭刻下伤痕的普通义大利农民。”
“何必再去触碰那早已沉入时光中的过去?”
“它已经毁了。”
“在那场由无知点燃的爆炸与烈焰中,化为了扭曲的残骸,融入了焦土。”
“无论它曾拥有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承载著多么古老神圣的使命,在那一天,在托斯卡纳的寒冬里,它发出了最后声响。”
“至少现在是这样。”
“至少它再也无法完整的发出那些本该属於它的,优美的声音了。”
“它现在只是一个碎片,一个凝固了的金属残骸。”
费德里科的指尖停留在笔记本这最后几行文字上。
他抬起头,视线从泛黄的纸页,转向安静躺在一旁的“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