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鸡跟鸭讲?
袁可立穿著那身素色袍,走到不远处,钻进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
马车不急不缓地行驶,先入宣武门,很快来到承天门,验腰牌进去后,又在午门和谦巽门验了两次腰牌,进去后遇到了李邦华。
李邦华穿著一件天青长袍,头戴一顶毡帽,哈著白气,甩著手,迈开两腿,在湖边的石径路上走得正起劲。
看到袁可立走过来,开口问了一句。
“节寰公,你行色匆匆,刚从外面回来?”
袁可立走到旁边:“出去与大郎和学生吃了一顿。孟阁,你这是干什么?”
“消食,消食。
今天御膳房弄了几个新鲜菜餚,有放那个辣椒,就是西夷传来的的辣椒。
辣椒炒土豆丝,就是西夷传来的那个圆不隆冬的玩意。”
“土豆?兴农局在西北大行推广的那个玩意?”
“对。”
“辣椒炒土豆丝,好吃吗?”
“节寰公,你看学生正在快走消食,你说好吃不好吃?”
袁可立哈哈大笑,感觉自己好像也吃多了,跟著李邦华一起快步走,消消食。
李邦华边走边问:“节寰公,西苑御膳房的饭菜很好吃,你怎么还出去吃?”
“孟阁,老夫这个年纪,吃不得太油腻、太辛辣的东西,只想吃些清淡又合口味的。
昨晚回去,猛然想起,万历十七年,老夫跟著几位同乡好友,一起来京师赴礼闹...
当时老夫家境並不宽裕,没有多余的钱財挥霍,东城等奢华酒楼更是不敢去,於是跟著好友们去了南城,大街小巷到处乱转,寻觅那些便宜又美味的脚店..:
骡马市街附近的高家脚店,他家的羊杂汤实在美味,是我喝过最好喝的羊杂汤...昨晚猛地想起,心中就念念不忘。
就馋那么一口啊.”
“於是节寰公你就趁著开会午餐休息的空隙,跑出去为了这一口?”
袁可立哈哈一笑:“老人家的心思,跟稚童的心思一样,想起一出是一出。”
走了几十步,袁可立双手笼在袍袖子里,一抬头看著前面在林荫中三三两两散步的眾人,眼睛微微地眯起来。
前面有卢象升、孙传庭和杨嗣昌,有孙承宗、毕自严、袁崇焕和毕自肃,有孙文龙、
曹文詔和赵率教。
左边有萧如薰、侯朝柱和沈有容,王家楨、朱燮元和傅宗龙,洪承畴、堵胤锡和黄素尊,冯梦龙、凌濛初和刘国华。
右边有张凤翼、朱大典和何腾蛟,梁廷栋、方震孺和张艮,熊廷弼、王化贞和茅元仪,孙元化、熊明遇和方孔绍...
三四人结伴而行,散步在枯树寒石、亭台幽径之间,神情郑重,交谈激烈。
袁可立眼珠子转了转,头也不转地说:“光景还早,再聊会。”
李邦华看了他一眼,欣然应道:“好。”
两人转进另外一条道,和其他人一样,在假山、枯树和亭阁间若隱若现。
“皇上召开的这个兴明会第一次大会,有意思。”
“別出心裁,耳目一新。”
“孟阁评价如此之高,让老夫没有想到。你说,这跟此前的朝议会相比,如何?”
李邦华笑了,连连摆手:“节寰公,你这是把晚辈架在火炉上烤啊。”
“孟阁,私下閒聊,不出你我之耳,何惧流言?莫非你对老夫人品信不过?”
李邦华连忙说:“哪里,哪里。
节寰公的人品,天下有数,学生怎么敢信不过?”
袁可立双手笼在袖子里,歪头看著李邦华,鼻嘴喷著白气,鼻子突然猛吸了两下。
“既然你信,那你说。”
李邦华缓缓说道:“节寰公,以前看朝议大会,无非是一群鸡和鸭,为了羊如何吃饱草,以及如何不为羊圈外面的豺狼吃掉,爭论不休。”
袁可立乐了,“如何讲?”
“鸡跟鸭吵,吵闹的话题却是羊。看著热闹沸腾,实际上却是鸡跟鸭吵,吵得不知所云。”
袁可立忍不住大笑,笑声震得路边枯树上廖寥数片枯叶,瑟瑟发抖,仿佛下一息就会掉下来。
周围三三两两散步的人,也听到了他的笑声,忍不住抬头往这边张望。
“孟间,那我们参加的这次兴明会第一次大会,又如何?”
“节寰公,这次御前会议叫兴明会第一次大会与制置司扩大会议。”
“嗯,横幅上一行字,从左写到右,写得满满当当的。”
“学生觉得,这次会议才是真正议国是、定国策的会议。”
“何以见得?”
“此次会议,与会人士共计一百五十六人,这些人看著粗鄙,实际都是各行各业的翘首。
比如南安郑芝龙、定海谢兴国是东海商贾,虽然四书五经不通,但说起海外商贸,却头头是道,理財冢宰如毕景会、堵牧子都敬佩不已..,王乙虎、刘、黑云龙,虽为中低级军官,军功不及萧季馨(萧如薰)、毛振南(毛文龙),但前敌如何殊死拼死,士兵们为何会奋勇向前,为何会认为某仗会输,某战会贏,却说得头头是道,连卢建斗、孙伯雅都讚嘆不已..:
许瀚文、梁世茂,虽为商贾工匠出身,但是近万人的纺厂和煤矿铁厂,却管理得井井有条。一天织出的布抵得上松江府其它州县;一天出的钢铁,抵得上大明其它各地总和这些人的发言,都是出自实践,可谓是真知灼见,与此前朝议大会上的夸夸其谈,天壤之別!”
李邦华深有感触道:“节寰公,学生在报国讲习所进修三个月,赴任天津,又时时牢记皇上的教诲,务实勤勉,以唯物辩证法去看待实务,看待问题;以科学方法论去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自觉脱胎换骨..
以前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现在却觉得站在山峰之巔,突破厚重云雾,明见千里。
可是这次参加会议,听了诸位发言,还是有一种醍醐灌顶、振聋发的感觉。
节寰公,学生心里除了欣喜,还有震撼..:”
听著李邦华的话,袁可立缓缓点头。
对於每一位有心整纷剔蠹、扶倾救危,立志於中兴大明的仁人志士们而言,皇上独创的济世救民方略和举措,不仅让他们耳目一新更让他们觉得惶恐不安。
离经叛道,甚至是大逆不道。
让他们在惶然不安中又有些期盼。
过往前辈们尝试了那么多方法,最后无无功而返。离得最近的张太岳,力行新政改革,最后落得自己人亡政息,子孙家破人亡。
此后大明再也没人愿意做勇敢的实践先行者,只想著夸夸其谈,寻觅別人的错误,指摘別人的不是,自己却站在安全的屋子里。
皇上蛰伏五年,突然推出了一系列的激进举措。
许多仁人志士在惊讶和惶然之余,不由自主地跟隨后面。
前辈们试过那么多法子,提出过那么多理论,王阳明、李势...试试皇上的新法子又何妨,反正他个子最高,天塌下来先砸到他。
可是浅浅一试,这些能臣干更们很快就欣喜如狂,真的有效果啊!
而且效果是立竿见影!
如果说天启五年下半年,天启皇帝激进的新政方略,还让人担心会是杀鸡取卵之策,但天启六年接踵而至的成功让这些能臣干吏、仁人志士们欣喜如狂。
国朝立国以来一直窘困的国库,说丰盈就丰盈了。
正统年后,一直闹腾不休的漠南蒙古人,左翼诸部说臣服就臣服!
揪心了十几年的建奴祸乱辽东,说遏制就遏制。
穷凶极恶、曾经让朝廷束手无措的豺狼,被赶进了樊笼里。
更让人欣喜的是这些效果显著的方略和举措,不是竭泽而渔,而是长久可持续的法子,而且越到后面,爆出来的后劲越大。
这些能臣干吏,对实务和时政的认识,比那些清谈务虚的同僚要深刻得多。
天启新政方略和举措,效果是不是显著,是不是可持续,他们看得明明白白,非常通透。
既然有这么显著的效果,这些能臣干吏在狂喜之余,对於它產生的“些许”后果,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务实的他们早就明白,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有所得必有所失。
以前那些官员总是说著,为了大明,苦一苦百姓又何妨。
现在为了大明的將来,苦一苦縉绅又何妨?
这也是让高攀龙、赵南星等人惊不已,疑惑为何孙承宗、袁可立、卢象升、毕自严之流死心塌地跟著皇上倒行逆施的原因,或许世上只有远在福建的叶向高看透了这些。
寒风吹来,袁可立紧了紧笼在袍袖子里的双手,鼻子吸了一下,並不觉得有多冷。
心里反而更加热乎。
“孟阁,皇上召开这次会议的目的,老夫也算是品出来了。”
李邦华连忙拱手道:“还请节寰公不吝赐教。”
“这次会议,老夫猜测,是皇上引导著我们,用此前学过的科学方法论和辩证唯物法等知识,综合各地的成功经验,梳理总结,自己找出天启新政为何会成功的原因。”
李邦华恍然大悟,“皇上这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袁可立赞同道:“对,这也是实践出真知、知行合一的法子。只有悟透了真知为何在实践中成功的原因,我们就能悟到真正的道理,进而能够举一反三。”
李邦华跟著说一句:“如此一来,信服者更加信服,跟隨者也更有信心去面对未来,不惧外界的指摘。
真正的智者面对愚者、妄者和痴者的非议和刁难,总是不屑一顾。”
袁可立哈哈大笑,团团百气从他笑口里喷出。
“看来孟阁在此次会议中,收穫匪浅啊。”
李邦华说:“节寰公,快到下午开会的时辰了,我们该去光明殿了。”
“好,走,往那边走。”
会场设在西苑大光明殿左偏殿里。
会场布局也是用新式,朱由校的御座被安排在正中,前面一张御案桌子。
两边是主席位,桌椅各两排,如两翼一般斜斜地在两边並行展开,孙承宗等二十八位制置使、副使分坐在其中。
对面是八排整齐桌椅,每排十六位,整齐划一的一个长方形。
每个座位上都放著一块木牌,上面有每人的名字,按照名字入座。
然后每个座位的桌子上摆著一份会议议程,一个笔记本,一支铅笔,还有一个景德镇的缠丝枝牡丹有盖白瓷茶杯。
小黄门们会定时沿著座位前的空隙,拎著铜水壶,给茶杯里续上热水。
一个时辰后会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与会者出去走走,或者去不远处新修的两个可冲水的卫生间解决內急问题。
小黄门们则趁著这空閒时间给与会者重新换上新茶...
井然有序。
也十分人性化。
以前早朝、御门朝议、皇极殿朝议,但凡面圣,大臣们进了午门就得忍著,除非是得到特恩,才能去“官厅”里用马桶解决內急。
整个紫禁城没有一间茅厕,皇上皇后解决內急,都得用马桶。
天启五年八月,內承运库收到魏忠贤从天津解送的第一批银子开始,西苑就开始挖沟渠,修建暗渠和埋设下水管道,为修建洗浴室和卫生间做准备。
一直施工到天启六年夏天,西苑南半部分的排水管道和暗渠一一铺设完成,还预留了给水管道的空间。
谦翼门內的制置司是大明第一个用上公共卫生间的官署衙门..:
天启六年秋年,西苑完成给水官道部分铺设,在南北各修了一座水塔,用畜力抽水上去,西苑和制置司、制军院开始用上自来水,卫生间有了抽水马桶。
袁可立和李邦华走进左偏殿,里面热气腾腾,袁可立和李邦华坐上主席位,不过袁可立位置靠中间,李邦华的座位在最左边。
大家陆续落座,跟左右的同僚们閒聊著。
到了未正两刻(下午两点半),殿门口响起三声清脆的云板声,传遍殿內,接著一声洪亮的声音响起。
“圣驾到!”
会场瞬间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