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夜灯长明(一)
咖啡杯喷涌著些许繚绕的白色烟雾,浓郁的苦涩和甘甜交织在一起,路明非更习惯於把这种味道称之为“苦味里面有著很甜的层次”,和五彩斑斕的黑是个差不多的概念。
笔锋在纸张上划过,掠起的却是有些僵硬尖锐的咔噠声,路明非面前的卷子没有用任何稍软的东西做垫子,乾乾净净的放在木桌上,笔锋摩擦著卷子,一道道题目被他迅速解开。
虽然正確率堪忧,但至少是迅速解题在笔墨乾涸之前,路明非习惯性的在数字后面点下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点,以这个点作为休止符。
做完这一切,他打了个哈欠,浓郁的黑眼圈以及那重的如吊锤一般的眼袋,足以证明了一件事一一他最近睡眠质量不行。
苏晓墙將卷子接了过来,一边摩著咖啡杯的纹,一边用目光扫过路明非填下的答案。
很快,她心里就有了一个准確的判断。
想比以前有了进步,但只能说是“有进步”。
“你在理科上的確没多大天赋。”苏晓墙说著,轻轻抿了一口酸苦的黑咖,有流水般的轻盈乐曲,和她的声音一起流进了路明非的耳朵。
路明非知道,这个评价已经是苏晓墙收敛了嘴上本领的评价了,换作以前,关係更僵硬、更生疏的那段时候,他如果把这个卷子拿给苏晓墙看,苏晓墙八成会说一句“什么东西快拿走別脏我眼睛”。
咖啡馆里,路明非绷了一上午的表情终於有了变化,那份蒙绕在他脸上的疲惫和平静终於融化成了一团苦涩的水,他觉得这肯定比杯中的黑咖啡更苦。
他抬起双手,用力的揉了揉自己的脸,幅度之大堪比崩溃之人的最后一舞。不过路明非还算坚挺,他在用这种方式发泄了一番之后,便顶著一头被自己揉乱的头髮和那对没有精神气的死鱼眼,低声追问:“没有了吗?我还以为你会多说两句。”
“你想听好话还是想听实话?”苏晓橘的小臂抵住了卡座旁的玻璃,人行道的倒影和她的手臂亲密接触。
她的注意力並不集中,比起眼前的卷子,她倒是更想看看外面的人行道上有没有发生什么八卦之类的事情,正好能看乐子。
“实话———.不,好话吧,好话耐听。”路明非说。
“有进步。”
“.那实话呢?”
“进步的很有限。”
“多有限?”
“大概就是你要跑一万米长跑了,但你只是在起跑线上艰难的打了个滚。”
这个比喻很形象,路明非已经能感受到自己的进步了。
他有些蛋疼的扫了一眼卷子,想著要不要把它们撕成粉末眼不见心不烦,但本著不浪费资源,这些错误能写满两页错题本的想法,他又默默的把那个念头给掐了。
在他纠结犹豫胡思乱想的时候,苏晓墙见他没有继续掏出白卷子,便抓住空隙问道:“所以,这就是你约我出来的目的?”
女孩的手指在木桌上点了点,咖啡馆里不断流淌的轻音乐也仿佛隨著她戳桌子的动作而减缓,路明非昂著脸似点头又非点头的“昂”了一声,又说道:“有这方面的原因。”
苏晓橘头也不抬,目光落在黑咖啡的倒影里:“主要原因呢?”
“谢谢你当时收留了我—儘管那顿饭我並没吃上。”路明非接道他说的自然是在乡下別墅的那段时候了,儘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里撞见苏晓墙,也压根不想撞见苏晓橘-但想不想是一回事,而女孩具体做了什么又是另一回事。
不能否认,在他犯蠢把自己锁在门外之后,是苏晓橘在他身边,愿意收留他並且付出了行动。
如果酒德麻衣没有及时回来,他绝对会吃上那顿由他嘴上出力指导苏晓墙手上出力执行的的一顿饭,而且大概不止一顿,甚至会在苏晓橘家里度过一个—-不会太美妙的夜晚。
嗯一—如果酒德麻衣再慢点的话,也可能不止一个夜晚。
別管苏晓墙为什么收留他,也別管苏晓橘是不是有別的目的秘而不发,事实就是事实,该道谢就得道谢。
路明非是个简单的傢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他虽然喜欢嘴硬狡辩,但也不是分不清楚是非对错。
“不客气。”苏晓墙捻起小巧的咖啡杯,比了一个乾杯的动作,也没等路明非有下一步回应,她直接了当的將杯中剩余的黑咖一口饮尽。
按照路明非对於她的了解,接下来大概就是女孩面色平静,话语礼貌又客气的表达失陪的歉意,並且还会说一句等到下一次有空了由她来主导约路明非出来喝一杯咖啡。
一眼就能望到头,似乎没人能走进她的平常生活里。
不.或许不该这么想。
路明非顺著这个念头髮散思维,他觉得走进苏晓橘的平常生活最大的难点並不是苏晓橘很难接近,並且抗拒他人的靠近,而是另一个让他有点哭笑不得的关键。
苏晓墙貌似没有平常生活。
说起来很冒犯,但作为女孩的同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路明非觉得自己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苏晓橘大概没有閒暇时光。
这里所说的閒暇时光,並非是空閒的、悠閒的时候,这种时间苏晓墙有,而且多得是路明非所指的是一一苏晓墙没有一个作为人类的犯蠢摆烂偷懒之类的事情要做。
原因很简单,在苏晓橘眼里,那种事情没有意义,犯蠢只会让她显得人美脑残,摆烂偷懒更让她觉得自己成了半个废人,这都是她完全接受不了的东西。
她要做的事情,首先都得问一句为什么,她得在里面得到某种自己想要的东西,才会去做。
比如说,剪指甲以及和路明非拌嘴,那是为了获得心底的平静和简单的乐趣,她才会做这样的事情。被路明非约出来喝咖啡,她也是因为想著路明非可能有求於她,她正好可以得到一些路明非有的、但不想告诉她的信息,於是她才出来赴约。
当一件事情被苏晓橘归类到“结束”、“没意义”的那一栏之后,她便会迅速抽离,
连带著自己来时带的风风雨雨,都会被她一併打包带走。
轻轻飘过一缕风,风来了,风又走了,苏晓橘就是那阵摸不著衣角的微风,她不会对於任何自己已经失去了兴趣的东西產生任何留恋。
而当“出来喝咖啡”的前因后果被苏晓墙搞明白以后,路明非知道,这种事情对於她来说已经没了意义,所以自己很快就会得到超大篇幅的告別话术,然后看著苏晓墙毫不留情的抽身离去。
他在等那个时刻。
可今天或许是个不太一样的日子,他所等待的“分別”迟迟没有到来。
他眼睁睁的看著苏晓墙將咖啡喝完,没有昂起脸喊服务员再上一杯,也没有和他说什么“下次再见”之类的话,更没有拿起指甲剪摆弄或者和他来上几段暗藏小心思的言语交锋,什么都没有。
苏晓墙什么都没干,她只是喝完了咖啡,然后坐著看向了窗外,人行道上没什么值得关注的事情,女孩儿的瞳孔渐渐从平静变为无神,路明非知道,她在发呆。
很正常对不对?
这很不正常,注意,路明非对此会表示很不正常。
这很反常!
他现在有点想说一句“不管你是谁快点从苏晓橘身上下来”之类的糟糕话,但浓烈的求生欲让他把这句话憋了回去,换成了另外一种更收敛更含蓄的问候。
“你是?”
“嗯?”
“不不不—”路明非连连摆手,他重新整理了一下语言,又说,“你为什么还没走?”
苏晓墙冷哼一声,和路明非对视著:“你很希望我起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