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非虚
“在我和哥哥眼中,这天地间的一切,不过是我们二人予取予求的香火道场。
无论用何种方式,我们都能获取想要的香火;无论制定怎样的规则,都不过隨心而至,意念所成。
我们无善亦无恶,你所看重的所谓『德行”,在我们看来,不过是个笑话。”
就在玄渊对著崔九阳说话时,一道身影悄然动了一是虎爷,他悄悄绕到玄渊背后,仅剩的力气全部灌注在刀上,猛地挥刀劈出!
这一刀,他同时催动了“虎卫吼”与“虎卫闪”,刀身带著残影与咆哮,直取玄渊后心!
然而,玄渊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欠奉。
虎爷的刀刚挥到距离玄渊七步之外,周围的空气突然泛起涟漪,刀光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瞬间遁入虚空,消失不见。
虎爷挥了个空,身体因惯性向前跟跑两步,还未靠近玄渊,便觉一股无形的力量撞在胸口。
他眼前一,再睁眼时,已被弹飞出去,落在十丈之外的黑石地面上,溅起一片血污“这个魂魄畸形的鬼差,”玄渊连眼角的余光都未给他,语气淡漠如冰,“我连杀他都嫌麻烦,就让他永生永世被困在玄渊山上吧。”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笑意,“希望在今后的万万年里,他能始终保持对我哥哥的忠诚一一如此,他的『忠诚”,便是我对他最好的惩罚。”
“不过你必须死。”玄渊的目光重新落回崔九阳身上,杀机毕露,“你身上这功法,我虽不知其具体来歷,但能感觉到一丝不凡的气息。
你若不死,难保日后会在这玄渊山上再给我捣乱。
如今我生死妄境已成,今后要专心与哥哥爭夺这天下人间的秩序,不想再在你这类人身上费神。”
说著,玄渊心念微动。
山顶的一道罡风骤然凝聚,化作一道透明的风刃,带著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射崔九阳的脖颈!
面对玄渊这样的天地神灵,崔九阳浑身灵力耗尽,连抬手的力气都无,只能眼睁睁看著风刃逼近,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全身。
须知如玄渊这等天生神灵饱含杀意出手,被杀者必然是神魂俱灭的下场,没有其他可能。
然而,一声悽厉的怒吼突然响起,让玄渊下意识停了手,那风刃在距离崔九阳脖颈三寸处骤然消散。
发出声音的,是被关在石笼中的何非虚。
他死死抓著石笼的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右翼的白骨渗出妖血,他嘶吼道:“玄渊!你不能杀他!否则我自绝心脉!魂魄不留!”
玄渊缓缓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著石笼中的何非虚,独眼空洞而冰冷:“你要死便死,何必告诉我?”
何非虚却没有回应他,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释然的笑容。
这笑容里有苦涩,有决绝,他望著玄渊,轻声道:“玄渊,我想再与你下一局棋。
就当—我这小小妖怪,高攀了你玄渊大人,如何?”
玄渊注视著何非虚,沉默片刻,无声地点了点头,袍袖一挥,困住何非虚的石笼便悄然消散,化作飞灰。
他转过头,警了崔九阳一眼,语气冰冷:“你与那鬼差,便来做个见证。
这局棋之后,我与何非虚恩断义绝,过往种种,一概不再提及。”
“能让天生神灵与我『恩断义绝”,”何非虚扶著受伤的翅膀,跟跪著走到玄渊对面,哈哈笑道,笑声里带著血沫,“实在是我何非虚的荣幸。”
玄渊不再多言,只是拍了拍手。
地面的黑石突然泛起微光,自动浮现出纵横十九道棋盘线,线条深邃如墨。
周边灰白色的雾气匯聚成一颗颗圆润的白棋,远处的山石凌空飞舞,化作漆黑的棋子。
两人相对而坐,棋盘置於中央。
他们猜先,最终,由玄渊执黑先行,何非虚执白后走。
崔九阳与虎爷挣扎著挪到棋盘边坐下。
可怜崔九阳除了儿时玩的五子棋,哪再碰过黑白棋子,虎爷自幼习武,更是对此一窍不通,只能看著两人指尖的棋子起落,心中满是焦急。
玄渊与何非虚二人却下得极为认真。
时而落子如飞,指尖的棋子带著破空之声,仿佛两军对垒,白刃相接,你来我往间杀气腾腾。
时而又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玄渊单手托腮,独眼中映著棋盘的万千变化,何非虚则闭著眼,仿佛在推演无数棋路,两人周身的空气都因这专注而凝滯。
每当一人思考时,山顶平台便静得只剩罡风掠过黑石的轻响,另一人便静静坐著,连呼吸都放轻,不打扰对方一丝一毫。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一一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恆。
棋盘上逐渐布满黑白相间的棋子,密密麻麻,如星罗棋布。
期间,二人不时落下一子,又从棋盘上拾起对方几枚被吃的棋子,放在手边,堆叠错落。
最终,棋盘上黑白交错。
玄渊落下最后一子,棋子与黑石棋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嗒”声。
两人都不再动弹,只是凝视著棋盘,仿佛在看一场早已落幕的战爭。
半响后,玄渊率先开口:“你输了。”
盘面黑棋占据大半,白棋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看似已是定局。
何非虚却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色比纸还白,嘴角不断有血沫溢出,却紧紧盯著玄渊,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遍一一从他半边溃烂的人脸,到白骨鳞的肩膀,再到那早已失焦的独眼中残留的微光。
他仿佛要把这位昔日好友的身形面貌,深深烙印在魂魄深处,永世不忘。
突然,他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身前的黑石棋盘,也溅上了几颗黑白棋子。
他却毫不在意,反而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挑畔,还有一丝玉石俱焚的决绝,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不,是你输了。”
玄渊脸色骤然剧变!
他猛地站起身,独眼中第一次露出震惊与难以置信!
玄渊说完最后那句话,何非虚便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崔九阳与虎爷身上。
他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右翼的白骨在昏暗天光下闪著淒冷的光,脸上却努力挤出一抹微笑,那笑容带著一丝释然,也带著一丝诀別:“烦请二位-將我的户骨送回白鹤山庄。”
崔九阳脑子里还乱糟糟的,满是棋盘上的黑白交错和何非虚那句“是你输了”,闻言下意识地反问:“尸骨?”
话音未落,何非虚的身体便如断了线的木偶般,颓然栽倒在冰冷的黑石棋盘上。
“何非虚!你骗我?!”玄渊猛地站起身,发出一声震彻山巔的长啸,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侧脸贴在棋盘上的何非虚,费力地微微偏了偏头,眼珠向上翻著,看向玄渊。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暴怒的玄渊因情绪激动,周身灵力鼓盪,那半边人脸狞扭曲,半边白骨森然可怖,倒真有了几分天生神灵的威严。
他气息微弱,声音细若蚊,却字字清晰:“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看你,才发现—.发现你已不是我的朋友。”
原来,在玄渊落下最后一子,宣告棋局胜利的同时,何非虚便已暗中自废內丹,並且逆转全身妖力,震断了自己的心脉!
他甚至將残余的最后一丝妖力,尽数导入紫府灵台,强行搅散了自己的魂魄!
此刻他还能说话,不过是迴光返照,油尽灯枯前的最后闪烁。
玄渊见状,眼中闪过慌乱,他手中迅速飞出几枚古朴的法印,精准地定在何非虚眉心,试图將他那即將溃散的魂魄强行定住。
同时,几道凛冽的罡风依照他的心意,轻柔地將倒在地上的何非虚身体托起,悬浮在半空。
他死死盯著何非虚涣散的瞳孔,声音嘶哑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崔九阳此刻才真正感受到,何非虚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魂魄如同风中残烛,隨时都会熄灭。
满心的震惊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一一何非虚明明刚刚还在与玄渊下棋,为何会突然做出这种决绝的举动?
何非虚气若游丝,玄渊的法印在他眉心一闪一闪,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勉强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他看著玄渊,脸上竟露出一抹解脱般的笑容,断断续续地说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破庙里———你我下了三个月的棋—·—后———.才互通姓名。”
他咳了几声,嘴角溢出更多的血沫,“那时你说从此—我们便是朋友了。
你还说若是世间再没有人记得你。
那便是彻底的死亡.而我们互通姓名,我便是你在这人世间第一缕的联繫与根基。”
当何非虚说出“联繫”与“根基”这两个词的时候,崔九阳脑中灵光一闪,瞬间明白了这一切!
果然,何非虚之后所说的內容,与他心中隱隱的猜测大致不差。
何非虚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之前玄渊將他困住的地方,说道:“在九阳说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係的总和”之后我便突然明白,我——我就是你所有与人间联繫的——根基。”
他喘息看,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是我第一个记住了你的名字才让你能够继续在人间有所布置。
我清楚记得你报出姓名『玄渊”后—-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庆幸与兴奋。
我想那时你已经接近油尽灯枯人间的力量即將耗尽將会被彻底封印你为解脱封印所做的努力·.都將失败.
只不过————在失败的前夕,你遇上了我,而我给了你———成功的一线希望。”
他顿了顿,看向崔九阳:“刚才你要杀九阳我便用自杀来威胁你。
虽然你脸上不动声色,可我们二人相交这么多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心里的犹豫?
那一瞬间,我便確定,我的死—..对你来说—必然是一种打击。
当然,这並非说我们的朋友之情—如今还那么坚固,让你不舍我死。
我只是纯粹地知道我死也就代表你与这人间联繫的根基彻底消失了。”
说完这些话,何非虚的呼吸愈发微弱,嘴边不断涌出血沫,將身前的黑石棋盘染红了一小片。
玄渊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的空气都仿佛要冻结,他死死盯著何非虚,一字一句道:“你却忘了,我亦能掌控生死!今日,你求死不能!”
他手中法印翻飞,一道接一道地打在何非虚眉心,试图定住他那即將溃散的魂魄,可何非虚的脸色依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生机如同风中残烛,隨时都会熄灭。
何非虚看著玄渊徒劳的举动,眼中露出一丝嘲讽:“你確实—掌控生死—可是我——连魂魄都不要了—你还能如何?”
他身上那只虚幻的白鹤虚影,此刻已变得极其淡薄,化作点点灵光,正逐渐消散。
玄渊那能开闢阴阳的莫大神通,在彻底决绝的求死意志面前,也只是將那消散的速度略微拖延了片刻而已。
玄渊最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静静地看著何非虚眼中最后的神光渐渐熄灭,声音中带著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不舍与不解:“你这又是何苦?成为我与人间联繫的根基,对你而言並非坏事—
你本可以寿享万万年,与天地同休。”
何非虚费力地转动眼珠,盯著玄渊半响,终於,在他眼中最后一丝灵光彻底暗淡下去的时候,说出了他对这位昔日好友的最后一句遗言:“若与我同休的天地,是你那阴阳逆乱、无善无恶的生死妄境。
那万万年的寿命,不过是对我的折磨。”
说完这句话,何非彻底失去了声息。
他身上那白鹤虚影终於再也支撑不住,“噗”的一声轻响,彻底消散,化作点点灵光,融入玄渊山的罡风之中,再也寻不到踪跡。
玄渊山上,罡风骤然变得悽厉起来,鸣咽著掠过黑石平台,捲起地上的血沫与棋子,好似有无数鬼神在为此悲哭。
不知是错觉,还是那白鹤虚影消散的光点拂过玄渊的脸,崔九阳似乎看见,玄渊白骨那一边的空洞眼眶中,有一点极淡的晶莹闪过。
就在此时,从何非虚的脑后,缓缓飞出一个闪著柔和金光的“泰”字符咒,悬浮在半空。
紧接著,崔九阳与虎爷身上的“泰”字符咒也如同受到召唤一般,从识海中飞出,与那枚符咒匯聚在一起。
三枚“泰”字符咒在空中盘旋一周,光芒大盛,化作一道稳定的光门。
光门之中,缓缓走出一个身穿青色长袍、面容儒雅的中年文士。
仔细看去,若玄渊的脸没有残缺,应当与这中年文士长得一模一样!
不是泰山府君,还能是谁?
府君一现身,目光便扫过全场,最终落在玄渊身上。
他平静地从腰间摘下一枚古朴的令符,隨手一甩。
那令符化作一道璀璨的金光,如同长鯨吸水般,瞬间將玄渊身边那枚碧绿的生死妄境珠子罩住,使其动弹不得,光芒也变得黯淡下去。
玄渊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动作,他只是定定地看著府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话,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石雕。
府君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地上何非虚的遗体,又环视了一圈这座阴森荒凉、死气沉沉的玄渊山,最后转回来看著玄渊,脸上已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之色:“看看你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有这玄渊山,,他指了指脚下的黑石,“明明当年將山封给你的时候,还是鬱鬱葱葱,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你看看你把它弄成什么样了?”
本来玄渊还只是面无表情,如同古井无波,可听完府君这句话,他脸上瞬间怒气横生,浑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哥哥!万年没见面了!你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奚落我吗?!”
府君却压根儿没有理他的愤怒,反而看向被几道残存罡风托在半空中的何非虚遗体,轻嘆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你还害死了你最好的朋友。”
“是我將他害死的吗?!”玄渊猛地抬起头,死死咬著牙,一字一顿地质问府君,“他身上那枚『泰”字符咒是谁给他的?!
他能来到玄渊山,这条『路』是谁给他指的?!”
府君平静地看著玄渊,眼神中带著一丝悲悯:“执迷不悟。
我引导他们三人来此,便是希望你能亲眼看到这生死妄境的荒谬,能看到何非虚的选择,能浪子回头看来,倒是我想多了。”
说完,府君不再多言,从怀中掏出一枚方印。
他將方印祭上天空,声音冰冷如铁:“泰山印下,你便好好反省万年吧!”
那方印迎风便涨,顷刻间已变得如山头一般大小,印底“泰山”二字古朴雄浑,散发出镇压三界的无上威压,朝著玄渊当头砸下!
玄渊怒吼一声,腾空而起,双掌齐出,身上灵力如云层般捲起,自下而上冲向泰山印。
然而,玄渊身边的碧绿珠子已被府君封印,他又刚刚失去了何非虚这个与人间联繫的根基,法力早已十去其五。
在府君这含怒一击下,只支撑了不过一息时间,便惨叫一声,被泰山印死死地镇压。
最终,那泰山印缩小,变回一枚小巧的方印,落回府君手中。府君將印收好,望向空寂的玄渊山,眼中情绪复杂,幽幽一嘆:“机关算尽,贏天下棋又如何?偏偏只是输了一人心,便是万载寂寥。”
他挥了挥手,一道柔和的光芒包裹住何非虚的遗体。
片刻之后,那遗体化作一根烧焦的鹤羽,轻飘飘地从空中落下,落在崔九阳伸出的手中。
崔九阳举起这根焦黑的鹤羽,对著天空细细端详。
就在此时,一缕微弱却温暖的光芒,刺透玄渊山上空黑漆漆的天幕,洒落在这枚焦黑的鹤羽上。
这鹤羽在光中纤毫毕现,晶莹闪烁。
玄渊山,万万年来第一次,有晨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