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火车(五千字大章)
崔九阳与虎爷跟著府君踏过光门,只觉眼前一,再环顾四周,已然身处府君道场內的大殿之中。
崔九阳手中紧握著那枚焦黑的鹤羽,鹤羽入手微暖,仿佛还残留著何非虚最后的体温。
他愣愣地站在大殿中央,眼神有些空洞,不知在思索著何非虚的决绝,还是生死的无常。
方才发生的一切太过迅速,从何非虚自绝到府君现身,不过短短片刻,以至於崔九阳到此刻仍有些反应不过来。
何非虚就这样说离世便离世了?
那声“是你输了”犹在耳畔,可说出这话的人,却已化作一根焦羽。
虎爷沉默地站在他身旁,此刻的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皮肤被巨蟒体內的毒液腐蚀得溃烂不堪,模样悽惨至极。
府君看著虎爷这般悽惨的模样,微微摇头,隨即挥了挥手。
一道细微的光点从他宽大的袖中飞出,如同萤火虫般,缓缓落在虎爷眉心。
光点没入,一阵柔和的白光从虎爷体內亮起,將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白光闪过,虎爷身上的溃烂瞬间癒合,皮肤重新变得黑结实,体型也恢復了原本高大魁梧的壮汉模样,只是衣衫仍有些破损。
府君淡淡说道:“虽说鬼差的肉体並非至关重要,损伤后也能重塑,但弄成方才那般,著实有些难看。”
崔九阳听到府君说话,这才如梦初醒,深深吸了口气,將手中鹤羽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藏在最里层的衣襟中。
他看向身旁又变回高大壮汉的虎爷,嘴角动了动,难得没有出声调侃,轻轻吐了口气。
府君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开口道:“担山与九阳,此番为阴司勘破玄渊之乱,立下大功。我对担山的差事另有安排,不知九阳你有何想法?”
这便是要论功行赏了。
以府君的身份,只要崔九阳的要求不过分,此时提出,恐怕都能得到满足。
他抬头看向府君,嘴唇动了动,忽的想起济水祠中九姑娘——一件灵宝对府君来说,应该问题不大吧?
可崔九阳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抬手拱了拱,问道:“不知府君您打算如何奖赏虎爷呢?”
府君沉吟片刻,说道:“担山鬼差之职应当转正,不过仅是转正成为九品夜巡,尚无法酬谢他此次的功劳。
我便给他的腰牌镶上银边,做个八品引魂主事,再拨四五个新晋鬼差供他调遣,作为手下。
今后只要他能在阴司兢兢业业、恪守职责,三千年內,我许他一个鬼將之位。”
听府君说完,崔九阳说道:“太爷爷让我出来游歷天下,增长见闻。
我四处行走,向来孤身一人,倒也无牵无掛,没什么特別想要的东西。
若府君有封赏,便一併转给虎爷吧,我並无他求。”
府君闻言,也不勉强,十分乾脆地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么玄渊作乱一事,便就此了结。”
府君此言一出,崔九阳顿感天机触动,一股暖流从天灵盖涌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脑海中,內视感应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丹田与紫府之中,各自生出一股沛然暖流,体內的灵力如同久旱逢甘霖般暴涨起来!
之前在簸箕村才艰难突破到的二极修为,此刻竟一路飆升,直达二极巔峰,甚至隱隱有突破瓶颈,迈入三极的趋势!
然而,就在修为即將突破的剎那,崔九阳却突然生出异样之感一一他感觉自己一半身子冰凉刺骨,如同坠入万年冰窟,另一半身子却又灼热如火,仿佛要被烈焰焚烧!
体內暴涨的灵力失去了控制,在经脉中横衝直撞,三魂七魄也变得躁动不安,竟隱隱有倒悬离体之兆!
不过片刻之间,他的气息便变得紊乱不堪,双眼赤红,显然是走火入魔之兆!
“九阳!”虎爷嚇得魂飞魄散,想要上前却又没什么手段应对,只能在一旁焦急地看向府君,眼神中充满了恳求。
府君见状,却只是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说道:“这小子修炼的『至八极”功法,我略知一二。
此乃天下间顶尖的成仙之道,根基最为重要,岂容如此冒进?
哪怕得了这等天大机缘,若无人护持,骤然暴涨的灵力足以撑爆经脉,走火入魔也是情理之中。
更何况,你当日迈入一极时,丹田中有化龙壁镇守,方能稳固;突破二极时却无相应灵宝镇压,根基本就不算牢固。
此刻藉此机缘突入三极,灵力自然会暴动反噬。”
说罢,他看向虎爷,问道:“龟虽寿不是给过你一枚定魂珠?”
虎爷闻言,连忙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枚鸽卵大小、散发著微弱寒气的珠子一一正是龟虽寿赠予他保命的定魂珠。
这定魂珠,本就是当年府君赐予龟虽寿的灵宝。
府君屈指轻轻一弹,那定魂珠便化作一道流光,瞬间飞入崔九阳丹田。
正在走火入魔之中挣扎的崔九阳,只感觉丹田內突然多了一个冰凉之物,稳稳停在化龙壁旁,散发出一股温和而强大的镇压之力。
那股力量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將他躁动的三魂七魄定住,並与化龙壁一同发力,不断收束、梳理著暴走的灵力。
良久,崔九阳体內的灵力终於平復下来,修为稳稳地停在了二极巔峰,距离三极仅一步之遥。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色苍白地缓缓睁开眼睛,眼中的赤红褪去,恢復清明。
然而,当他看向身前时,府君早已离去,大殿中唯有虎爷守在身旁。
见虎爷一脸担忧,崔九阳笑了笑,朝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无大碍。
隨后,崔九阳跟著虎爷一同前往缉拿司。
虎爷从缉拿司出来时,他腰间的鬼差腰牌已焕然一新一一原本普通的铁牌边缘,此刻竟多了一圈耀眼的金边!
显然,府君確实將崔九阳的那份奖赏也加在了虎爷身上。
从临时工跨过九品夜游巡哨和银边八品引魂主事,一步到了金边七品无常巡令,这一步跨越,寻常鬼差往往需要积累六七百年的功绩才能达到。
崔九阳走上前去,笑道:“呦嘘!这可是连升三级,从今往后,小的们都得喊您一声『大人』了!”
虎爷只是咧嘴憨厚地笑了笑。
两人並肩在府君道场的长明灯下默默前进,虎爷好似鼓起勇气般停下脚步,脸上露出犹豫之色,低声开口道:“九阳,恐怕—我没法陪你去白鹤山庄,送何先生回去了。”
他顿了顿,声音带著一丝苦涩:“缉拿司给了新任务,我本不愿接,还跟他们提了辞职—可府君已亲自下了命令,我从此便不再自由了。”
崔九阳拍了拍他的胳膊,洒脱地说道:“你竟然想不开要辞职?!你如今怎么说也是阴司七品无常巡令,朝廷命官,体制內公务员,和我这四处漂泊的自由职业者可是大大不同。
天下之大,我哪里都能去。
而你以后,是天下之大,哪里都能管了!
很好,从此以后,跟著府君好好干,这次你的新上司,应该不会像陈为民那傢伙一样坑你了。”
他语气轻鬆,还用手比了比陈为民手枪的姿势。
虎爷抬头望向天空中飘飘浮浮、如同星辰般的长明灯,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张裁剪整齐的宣纸,又摘下腰间的金边腰牌,將腰牌小心翼翼地在宣纸上拓印下来。
隨后,他把拓印好的纸递给崔九阳,说道:“今后若想找我,就用『招鬼之法”,向阴司传出这个符咒,我自然便知你在寻我。
无论天涯海角,只要收到你的消息,我必会赶来。”
崔九阳接过纸张,仔细叠好,轻轻放入怀中,与那枚焦黑的鹤羽放在一起。
他转头望去,只见从缉拿司又走出一队鬼差,为首那人的腰牌不过环绕一圈银边,正恭敬地站在不远处看著他们,显然是在等候新任的上司虎爷。
崔九阳哈哈一笑,拍了拍虎爷的后背:“看来你的新手下已经来接你啦,那咱们就长话短说。
有件事,你得帮我问问府君一一之前我走火入魔,醒来时他已离去,没来得及开口。”
虎爷自然知晓九阳关心何事,未等崔九阳说出,便一口应承下来:“好!下次我见到府君,一定替你问他关於那两张记载祭祀之法的古纸之事。
不过你也要万事小心,能在祭祀仪式中暗中动了手脚、连玄渊都能暗算的人,绝非泛泛之辈!
而且看府君的意思,此人地位恐怕不低於他。”
崔九阳点点头:“我会小心的。
不过你也別担心,像他们这种大人物,日理万机,应该不会盯著我一个小人物,除非我自己作死,太岁头上动土,主动去招惹他们。
我又不傻,在修成太爷那般修为之前,肯定不会自寻死路。”
说完这话,两人都明白,到了该正式告別的时刻。
毕竟虎爷有下属在侧,不能在一眾手下面前表现得过於不舍作態。
最终,虎爷伸出宽厚的大手。
崔九阳嘿嘿一笑,毫不犹豫地將手与虎爷紧紧握在一起。
“九阳,无论你身在何处,无论遇上何事,只要你召唤,我必定赶到。”虎爷的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你放心,虎爷!”崔九阳用力回握了一下,“无论我在哪里,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有困难,我一定召唤你!
哥们儿我以后也是上头有人的关係户了,將来要是有人敢拦我的路,我就给他们亮你给我的这张『护身符”!”
虎爷被他逗得哈哈一笑,黑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若拦你路的是些小鬼,见了这符咒,便被你嚇跑了。
倘若是什么耿直之人,怕是要先打你一跟头”
崔九阳故作豪横地挥了挥拳头,恶狠狠地说道:“我会怕他?到时候我给你发个信儿,你领著一眾鬼差浩浩荡荡来给他『送温暖”,咱们半夜三更敲他的门,嚇死他!”
说完这话,崔九阳与虎爷相视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在长明灯下迴荡,冲淡了离別的伤感。
兄弟二人相互郑重地拱了拱手,崔九阳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了府君道场。
从泰山下来,崔九阳轻轻抚了抚胸口一一何非虚留在这世间最后的痕跡,那根烧焦的鹤羽,就在他胸前,沉甸甸的。
白鹤山庄距离此地甚远,远在关外的鹤鸣峰上,若靠双腿走去,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
不过如今有火车啊。
起码能乘火车到天津,再出山海关,眼前这几百公里的路程,起码能省下近一个月的时间。
崔九阳先到泰安城中的旅店,取回了自己寄存的行头一一那面幡和铃鐺。
他换上算命先生的行头,走进了泰安府火车站,巧的是,泰安府站的主管张琪正在站台上值班。
他一眼便瞧见了人群中的崔九阳,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连忙快步上前,將他从排队的人群中拉了出来。
“吴先生!吴先生!您可算来了!您猜怎么著?前些天常守金醒过来了!跟正常人一模一样,什么病都没有!”
被张琪喊作“吴先生”,崔九阳先是一愣,隨即才反应过来一当日他为了掩饰身份,隨口报的假名字是吴彦祖。
他心中瞭然,玄渊已被府君封印,之前被其放逐玄渊山的那些魂魄,自然会回归本体,常守金恢復正常也是理所当然。
张琪显得格外热情,又问起虎爷的近况,崔九阳只是摆摆手,笑道:“他呀,在此处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暂时留下了。
我则要继续北上,去送一位朋友回家。”
虽然张琪没看到这位“吴先生”口中所谓的朋友,但依旧十分热情地给崔九阳开了后门,让他优先买到票。
崔九阳瞅了一眼票价,也不犹豫,隨手甩出十五枚大洋,买了个一等包厢一一这年头的火车比后世的绿皮火车还要难坐,反正他如今身上还有些钱財,不如买得舒服些。
这次在候车大厅,倒没再碰见什么人贩子,崔九阳在张琪热情的告別声中,登上了北上的火车。
这列火车是蒸汽机车,速度极慢,眶当眶当地驶向天津,差不多要十四五个小时,若是中间站台再停靠几次,恐怕得耗上一天一夜。
进入火车一等包厢,里面出乎意料地宽。
包厢內铺著暗红色的地毯,临窗的位置摆放著一张宽大的软床,床上铺著乾净的白色床单。
崔九阳將幡与铃鐺放在床头柜上,火车“咔喀咔喀”地开动起来,晃晃悠悠地向著北方前进。
他靠在窗边,望著窗外渐渐远去的巍峨泰山,心中百感交集。
有些话,恐怕他不能跟虎爷明说。
当时在玄渊山上,府君面对玄渊好似胸有成竹,而玄渊却歇斯底里地质问府君关於何非虚之死:是谁给何非虚赐下符咒?又是谁將何非虚带到玄渊山上?
崔九阳心中清楚,当日何非虚在泰山失踪后,他与虎爷便失去了线索,是府君清清楚楚地在那碗水中给了他们指引,让他们去得月楼。
玄渊遵守约定,在张小二赌输之后,便放了何非虚,当时的玄渊或许心中存了放何非虚一马,让他归隱田园、不再过问这些事的想法。
然而,府君显然不这么想。
府君给了他们泰字符印,又让他们前往玄渊山。
显然,他早就知道何种方式能最快地平定玄渊之乱一一那便是让何非虚自杀。
崔九阳不禁生出感嘆:府君的心思,可比泰山还深沉啊。
可这些话,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那是执掌阴阳的至高神灵,只要提及他,必然会被他察觉的。
而且虎爷已经是鬼差,与他说府君心思只会干扰他今后在阴司当差。
同时,这也是为什么最终他没开口向府君討要灵宝。
他还是不想让府君能插手到济水之事中去若有隱患,九姑娘必受牵连!
他从怀中掏出虎爷拓印的那张白纸,看著上面清晰的阴司腰牌符咒图案,隨后,屈指一弹,一团微弱的灵力燃起,將这张宣纸点燃。
纸灰隨风飘散,而那符咒图案的印记,却如同活过来一般,顺著他的掌心经脉一路下行,最终烙印在他丹由中那枚正在缓缓转动的定魂珠上。
在心中,崔九阳默默地向虎爷道了个別。
於是,在火车单调而枯燥的“咔”声中,伴隨看车厢轻微的晃动,崔九阳渐渐陷入了沉眠。
这是不止多久以来以来,他睡得第一个安稳觉,平和的呼吸声与火车行驶的平稳节奏此起彼伏。
也不知睡了多久,火车仍在“咔咔”地行进。
崔九阳却猛然惊醒,自升入二极以来,他的五感变得异常灵敏。
此刻,他清晰地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正从包厢门外传来!
虽车厢內一片漆黑,但他的夜视能力早已今非昔比,能清晰看清包厢內的一切。
那血腥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却在逐渐变得浓郁。
然而,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並未察觉到任何鬼气或妖气的痕跡,似乎只是单纯的有人见了红。
这是在飞驰的火车上,为何会有人流血呢?
车厢外很安静,乘客们大多已进入梦乡。
但他远超常人的听力,仍能捕捉到包厢外走廊中传来的轻轻脚步声一一听上去只有一人在行走,步伐有些跟跎,一只脚落地时用力较重,另一只脚却似乎不敢使劲,像是——
腿受了伤。
崔九阳屏住呼吸,轻轻贴在冰冷的车门后,鼻尖微动一一在浓烈的血腥味中,他竟闻到了一丝极淡的幽香,那是—女人常用的胭脂水粉味道。
咔喀,崔九阳拉动包厢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