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0章 番外4 兄弟 家国
乾元殿前长长的石阶上,一身紫袍梁冠的齐王梁恪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长阶两侧的宫禁卫土纷纷向他投去注目礼。
这位曾经短暂担任过大將军的先帝庶长子,今上兄长,乃是宗室里武勛最盛之人。
就凭他出镇扬州十年,经营淮南屯田为京畿、河洛每年转运上百万斛粮米,调运绢帛綾罗数十万匹,养活无数官吏兵將的功劳,就值得长安士民在谈起他时由衷地讚嘆一声“不愧是先帝在世称为英果类我之人”....
而今,在经过数年沉寂后,齐王梁恪再度入朝覲见。
想来这一次,陛下召见他必定和当前发生在扬州、三吴之地的叛乱有关。
隨著一步步登上台阶,乾元殿房顶兽挑檐渐渐出现在视线里,梁恪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一丝动容和缅怀。
两年前,先帝便是病逝於这座大殿。
在这里,他和时任皇太子的梁桓,以及略阳王梁燁(梁安之子)、江阳王梁业、武都王梁衍、
安平王梁泰、尚书左僕射崔浩、定国公贏烈、譙国公李康....·
一眾宗室王公、朝廷重臣跪在先帝榻前聆听传位詔,这也是先帝在位最后一份詔諭。
而后,先帝单独留下他和太子,於弥留之际拉著他们兄弟二人的手,口齿不清地一一叮寧。
先帝戎马半生,年轻时英健强悍,可自从那年北征辽西天降大雪染了寒疫,回到长安便大病一场,自此身子骨便差了许多。
譙忠武王李方病逝,先帝哀之下一病不起,当时甚至已经做好传位准备。
记得那时他还在扬州广陵城坐镇,接到朝廷詔敕二话不说立即飞马赶回长安。
昔日承欢於先帝膝下的一幕幕飞掠眼前,先帝临终之际的叮哼犹在耳边。
梁恪站在乾元殿前,夹带春寒的风拂过他褶皱横生的面庞,让他浑身泛起一丝丝凉意。
他脚步顿了顿,隨即迈开步子跨入大殿。
在謁者和中宫黄门监督下,他解去佩剑脱下朝靴,整理衣冠后才被允许进入正殿。
让他意外的是,原本应该高坐皇陛御位之上的梁桓,此刻正站在大殿內,身前摆放两把椅子、
一张方桌。
梁恪皱皱眉头,旋即舒展开,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笑容。
“臣梁恪参见陛下~”
梁桓摆摆手,“大兄就不必多做这些谦礼了,方才你脸上的晒笑我又不是没看见.....
梁恪放下手,咧嘴一笑:“不管怎么说,君臣名分摆在这,该有的礼节少不了~”
顿了顿,他又道:“我可不想成天被御史台那几个老傢伙上书告状~”
梁桓哼了哼:“告你的章疏连我的御案都放不下,也没见你怕过!”
梁恪还想说什么,梁桓一撩便袍坐下,一指对面椅子:“坐下说吧~”
梁恪撇撇嘴,也就不客气地和这位天子兄弟面对面而坐。
“江州刺史公孙五楼献上的春前绿峰,尝尝看,合口味的话让內库令给你府上送几斤~”
梁桓亲手为他盛满一盏茶。
“不会是掺了料的茶吧?”梁恪怪笑两声。
“若果如此,大兄敢饮否?”梁桓紧盯著他反问道。
梁恪微眯眼,兄弟二人对视片刻。
梁恪哼了哼,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滋味一般,我还是喜欢喝酒,武都送来的“凉州风”,改日送你两坛!”
梁恪咂巴嘴,搁下茶盏一脸嫌弃。
“牛嚼牡丹,不懂欣赏!”梁桓伴作恼火地瞪他眼。
兄弟二人又是相互不服气似地瞪眼吹鬍子。
“哈哈哈~”
俄顷,又是一阵大笑声传出大殿。
殿外虎纹锦衣锦裤的卫士一个个绷紧身子满脸严肃,扶握刀柄的手满是汗水。
要知道今日天子单独召见閒居三年之久的齐王梁恪,早在齐王入宫之前,朝野暗中可是流言满天飞。
虽然事先没有得到天子私授密意,更没有什么摔杯为號,但若是天子骤然发难,临时起意要对齐王动手,一声令下他们也不敢不从。
可齐王乃是先帝长子,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京畿內外盛名如雷。
若是天子和齐王当真走到那一步,大周社稷倒不至於引发动盪,毕竟天子已经坐稳皇位,且掌握的力量远非回到长安的齐王可以应对。
单就驻扎在玄武门北侧的两万神武军,就足以保证宫城禁中在任何时刻都处於天子掌控之下。
除掉齐王,天子和朝廷不会有任何危险,可那些实际动手之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宗族、姻亲可就麻烦了。
齐王旧部和无数心念齐王之人,一定会把怒火撒到他们头上。
正在灵州平定卢水胡贼酋盖吴作乱的阳平王梁瀚,齐王嫡长子,那可就是一位脾气火爆之人。
梁瀚弓马骑射样样俱佳,更添一手丈八蛇矛使得出神入化,在民间有大將军王的称號。
月前偽夏主赫连定作为俘虏入京,梁瀚质问他为何背恩忘义反叛大周。
只因赫连定態度略显傲慢,惹得梁瀚大怒之下飞起一脚,竟然把赫连定下身踢得稀碎,当场毙命..:
天子知道后也是哭笑不得,只把他召入宫训斥一顿,罚跪太庙半月,抄录佛经养心静念....
不论京畿內外如何风言风语,齐王梁恪、阳平王梁瀚父子,绝对是宗室权柄名望最重之人。
如果有可能,虎禁卫们真不希望天子对齐王动手,他们可不想被愤怒的齐王党人撕碎...,
好在大殿內传出一阵笑声后,很快又恢復平静,
殿外卫士们大气不敢出,浑身汗水渗岑,只觉得身后大殿像是一片深渊般压抑沉重,让人喘不过气.
梁桓把玩著瓷盏:“司马楚之以响应赫连勃勃为名號,自称普王在三阿起兵叛乱...
如今赫连氏已被族灭,灵夏二州归於平静,可扬州、三吴之地的叛乱却是愈演愈烈....
我让高允前往寿阳督战,传回的消息却不容乐观....
不知大兄对此有何看法?”
梁恪冷哼道:“还能有何看法?不用想都知道是哪几家在背后捣鬼!
自从先帝確立三品以上宰相制度,以同中书门下三品作为加官,入政事堂为相之后,大量碍於门第品阶不够的寒素官员兼有宰相之权,这些妄图依靠门荫永远霸占朝廷相权的囊虫就对我大周生出不臣之心..
他们还想著復辟前朝晋室,妄想士族与皇权共治天下哼~敦不知,时代早就变了!”
梁桓脸上泛起笑容:“大兄坐镇扬州多年,对那些个野心家的心思最了解不过。
朝中诸卿,唯大兄最熟悉扬州情势
梁恪撇撇嘴,又正色道:“司马楚之只是他们推到明面上的靶子,当务之急是守住广陵城,儘快渡江夺回金陵,不可使叛军气焰再度上涨!
三吴之地深受五斗米道茶毒,还有贼王刘义隆不时渡海袭扰,士民最是容易受蛊惑。
若是放任叛乱成势,只怕会对两浙地区形成席捲之势!”
梁桓认真聆听,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若以大兄二度出镇扬州,大兄会从哪些方面入手打开局面?”梁桓紧盯著他问道。
梁恪明显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地看著坐在对面的天子兄弟。
旋即他玩味一笑:“老二,有什么话直说便好,不用在这里故作试探!”
梁桓微微一笑:“大兄莫要误会,我是真心求教!
东南经营二十余年,已有几分水米之乡的势头,淮南一地更是每年收穫屯粮五万余万斛...
没有这些,朝廷拿什么拓土西域、北逐拓拔、柔然、安抚辽西辽东诸部、镊服西南诸蛮?
朕绝对不允许东南生乱,金陵之地更是不允许为叛军长久所占!
故而,朕需要儘快派遣一得力信任之人出镇扬州!
而齐王你,就是最佳人选!”
梁恪目瞳微缩,这是自他入殿以后,天子第一次自称“朕”,且称呼他为齐王。
“陛下就不担心臣去到扬州生出不臣之心?”梁恪淡笑道。
梁桓摇摇头:“你我手足兄弟,不管外界如何揣测,朕对你的信任从未变过!”
“可三年前是你提议召我回京,並且以父皇名义下詔,让我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大將军!
若我还在扬州,司马楚之、到彦之、竺灵秀、赵伯符那几条杂鱼,如今又岂能掀起风浪?”
地一声,梁恪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盏里的茶水泼洒出。
梁桓面不改色,平静地道:“你可曾想过,三年前父皇病重,朕以皇太子身份监国摄政,而你远在扬州手握重兵以及淮南田赋、东南民力,有兵有粮名望甚高.....
如果不把你召回长安,你我之间又岂能如今日这般坐下来品茗相谈?
你应该知道,当时劝諫朕加以罪名將你处死之人可不少...
梁恪地站起身,双目有些泛红:“我答应过父皇向你效忠,说过的话就一定会信守承诺!
我对你是不服气,可我绝不会违背对父皇的承诺!
十五岁时,阿母病逝,是先太后为我操办婚事,待我如亲子....
这些恩情,我梁恪绝不会忘!”
梁桓笑了起来,“正因为知道大兄秉性,我才放心让你二度出镇扬州...
司马楚之之乱,乃是大周立国以来最严重的叛乱,朕不希望动乱延续下去,朕要用最快速度將乱臣贼子剿灭!
若是祸及社稷,朕和你都无顏面对先帝在天之灵!”
梁恪紧紧注视著端坐不动的天子兄弟,缓缓点头道:“一年,给我一年时间,我把司马楚之的人头给你带回来!”
“壮哉!”
梁桓倒满两盏茶,起身道:“朕便以清茶一盏恭祝齐王旗开得胜,早定乱局!”
梁恪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后退两步躬身揖礼:“臣告退,陛下保重!”
他深深看了眼梁桓,转身向殿外走去。
“大兄,你我都是年近半百之人,儿孙尚且年幼,这大周的江山还需要你我来守护..
大兄去到扬州,万望保重自身才是..:::
天子低沉深幽的说话声从背后传来。
梁恪脚步微顿,没有回头,没有回应,加快脚步离去..::
延和三年秋,公元435年,齐王梁恪率豫州刺史毛德祖、充州都督来大千攻破金陵,擒拿司马楚之乱党四百余人,晋室復辟之乱遂平。
同年冬十月,齐王恪病逝於回京途中。
天子亲至霸城门迎棺,輟朝一月大哭祭弔,赐諡“忠毅”,陪葬先帝永陵,以王长子梁瀚袭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