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在冻土上,每一下都像踩在凯克的心跳上。
来人越来越近,轮廓也愈发分明。
一个男人,或许三十岁上下,腰背挺得像一桿枪。
即便在马背上,也透著股说不出的沉稳。
一张刀削斧凿的脸,鬍子修剪得一丝不苟,恰好盖住了一些细碎的疤痕。
然后是那双眼睛。
凯克从未见过那种顏色的眼睛,苍白的黄绿色,像沼泽深处的鬼火。
它们扫过眼前这场闹剧时,微微眯了起来,带著鹰隼般的锐利。
他身上那件黑袍的料子很好,凯克看得出来,比自己这身破麻布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衣袍的边角绣著银线,在昏暗中几乎看不见,但凯克知道那是什么。
是某种符文。
狮鷲学派的猎魔人。
马在人群边停下,不耐烦地喷著白气,戴著皮手套的手轻轻拢著韁绳。
他什么也没说,更没拔剑。
那双黄绿色的眼睛,开始巡视他的领地。
先是那个皮包骨头的男孩,被母亲死死地搂在怀里。
然后是那个绝望的母亲,镰刀的锋刃离自己孩子的脖子不过一指之遥。
最后是那些举著农具的村民,一张张混杂著恐惧与狠戾的脸。
凯克的呼吸几乎停了。
他看见那猎魔人的目光在母子身上多停了一瞬,就那么一瞬。
接著,那双眼睛转向了他。
一股寒意从凯克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后脑。
他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凯克下意识地想挺直脊樑,可他身上这件麻布衣衫,在这种目光下显得格外破烂。
狮鷲学派还有谁还活著来著?好像只有那个柯恩了吧?
这个名字在凯克的脑海里激起一些模糊的碎片。
前世游戏里的文字,一些语焉不详的记载。
剑术……据说他的剑术极高。
在所有猎魔人里,或许只在那个传奇——利维亚的杰洛特之下。
再加上狮鷲学派……法印。
这意味著,眼前这个男人不只剑快,法印的强度或许还在那头老狼之上。
如果他怀有敌意……
凯克瞥了一眼身旁的艾斯卡尔,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破旧的钢剑,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无力感。
当然,这並非是说艾斯卡尔就比柯恩弱。
如果將杰洛特的战斗力在猎魔人中划为顶尖的t0级別,那么经验丰富的艾斯卡尔至少也是t1级別的强者。
柯恩,大概率与艾斯卡尔在伯仲之间。
然而,战斗力这东西,很多时候也会被装备的优劣所拖累。
凯克可不认为,仅凭艾斯卡尔手中那把有了豁口的钢剑。
以及自己完全不著甲的状態,真能在一身精良装备的柯恩手下討到什么便宜。
更何况,他们身边还有莉娜和艾比这两个需要保护的女孩。
艾斯卡尔此刻也正眯著眼,仔细审视著这位不速之客。
他脸上的那道狰狞蜈蚣状伤疤在寒风中似乎有些抽痛。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却摸了个空,出来的太急菸斗还在床头。
这让他本就有些烦躁的心情,更添了几分鬱闷。
他不知道柯恩的出现,对他们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就在这时,先前还表现得像个通情达理老好人的村长阿诺德,一见到柯恩。
脸上的神情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那副在艾斯卡尔和凯克面前苦心经营的谦卑与无奈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扭曲的諂媚与激动。
他几乎是手脚並用地连滚带爬扑上前去,原本在眾人面前显得有些不利索、需要人搀扶的腿脚。
此刻却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灵便,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柯恩大人!您可算来了!”
一声尖叫划破了空气,又长又利,像一根烧红的铁钎刺进凯克的耳朵。
是那个叫阿诺德的村长,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那根乾枯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这边,指向艾斯卡尔,指向凯克。
“就是他们!一群地狱里爬出来的土匪!他们抢我们的粮食,还要抢我们的孩子!”
凯克能感觉到身后莉娜的身体因为愤怒而绷紧了。
他自己也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臥槽!这老东西变脸速度比特么川剧变脸还快!
亏自己昨天晚上还在想拿人家的麵包会不会不太好。
而且……
凯克不留痕跡的看了柯恩一眼,要是他真的信了这老头的鬼话就麻烦了。
阿诺德的哭诉还在继续,他指向衣衫襤褸、神色警惕的凯克和艾斯卡尔。
“您看他们的样子!奇形怪状!那个红眼睛的……就是个怪物!”
艾斯卡尔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脸颊上的旧伤疤像条活过来的蜈蚣一样抽搐著。
他放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但只是冷冷地看著,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誚。
那老傢伙的哭诉还在拔高,唾沫星子横飞。
人群的敌意像潮水一样涨了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噗通。
一声闷响。
那个叫玛拉的女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一下、一下地撞在冻土上。
不是表演,是真撞。
凯克能听到那骨头和硬土碰撞发出的、让人牙酸的“咯、咯”声。
血和泥混在一起,从她额角流下来。她猛地抬起脸,像个从坟里爬出来的疯子。
“大人!”她嘶吼,声音已经破了,“做主!”
她的目光,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过来,一根钉在艾斯卡尔的剑上,一根钉在凯克的眼睛里。
“牲口……死了!自从他们来!”
“我儿子!他昨天要抢我儿子!
孩子现在浑身冰凉……是邪术!”
恐慌是会传染的瘟疫。
“没错!”一根拐杖颤抖著指向凯克。
“他的眼睛!是恶魔的眼睛!老罗恩家的羊……就是被他看死的!”
“食物!他们抢了村长的食物!”
“灾星!”
“杀了他们!”
“烧了他们!”
字眼像石头一样砸过来。
凯克把两个女孩更紧地护在身后,艾比抖得像风中的一片叶子。
他觉得那些目光几乎有了实质,黏腻、冰冷,爬满他的后背。
而那个该死的审判官,狮鷲学派的柯恩,就那么坐在马上。
一动不动。
像一尊浇铸的铁像。任由那些污言秽语冲刷著他,那张脸,那双黄绿色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出来。
凯克甚至觉得,那人连呼吸都没有。
他就只是听著,看著。
终於,噪音变成了抽噎,人群的嘶吼也累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凯克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风声。
那个铁像动了。
他缓缓地,几乎是带著一丝不耐烦,把目光从村民身上挪开,落了过来。
空气瞬间被抽空了。
“你们呢?”
他的声音。平静,没有波澜,像冬天的河面结的冰。
“有何话说?”
“哈!”
艾斯卡尔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他往前冲了一步,脚下的破甲发出刺耳的摩擦。
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菸斗,摸了个空,这让他脸上的表情更狰狞了。
“我们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刚从一个该死的吸血鬼地牢里爬出来!”
他盯著柯恩,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只想找个地方喘口气!结果呢?被这群疯子拿草叉指著鼻子!”
他重重喷出一口白气,像是要把肺里的火都喷出来。
“你问我们说什么?!难道要我们跪下感谢他们的招待?!”
一只手抓住了艾斯卡尔的手臂,很用力。
是凯克。
他迎上那双黄绿色的眼睛,感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了。他强迫自己开口,喉咙干得发涩。
“……我们也是猎魔人。”
声音有点抖,但他稳住了。
“你应该知道,猎魔人是不会无故伤害普通人的。”
柯恩的目光在凯克那双红色的竖瞳上停了一秒。
凯克捕捉到他眉梢一个极细微、几乎不存在的动作。
好奇?还是厌恶?凯克读不出来。
那眼神就像铁匠在看一块陌生的、不知该如何下锤的金属。
“胡说!”人群里又炸开一个声音,
“猎魔人用两把剑!你们的剑呢!”
艾斯卡尔的鼻子里发出一声满是轻蔑的哼声,懒得再看那些蠢货。他的视线像锥子一样,重新钻向柯恩。
“你也是猎魔人。”
艾斯卡尔的声音冷得掉渣。
“你看不出来?还是说,在你眼里,我们这副德行,就活该是土匪?”
柯恩的目光在艾斯卡尔那张满是伤疤和疲惫的脸上停了很久,很久。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风在打旋,莉娜和艾比的手攥得凯克的衣角都快被扯破了。
终於,那尊铁像再次开口。
“在查清之前,”
冰冷的声音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
“你们,跟我走。接受监管。”
一顿。
“任何异动,视为认罪。”
凯克胃里那块冰沉得更深了。
这不是赦免。这是套上了另一副枷锁。
柯恩转向村民,声音陡然拔高,带著金属的质感:
“你们,立刻停止。你们的麻烦,我会处理。”
他翻身下马,动作没有一丝多余。鎧甲片发出低沉的碰撞声。
“如果方便的话”
他走到他们面前,语气平淡,但那双眼睛不容拒绝。
“请跟我来吧。
我保证,不冤枉无辜者。”
“哈!”艾斯卡尔又要开口。
凯克再次抓住了他。这一次,他用了更大的力气。
他看著柯恩,又瞥了眼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脸。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与一位实力强大且態度尚不明朗的猎魔人发生正面衝突,绝非明智之举。
“好。”
凯克点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
“我们跟你走。”
他扯了扯艾斯卡尔的袖子。
老狼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咕噥,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柯恩转身。
凯克护著女孩们跟上。几十道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背上。
脚下的冻土很硬,每一步都发出“咔嚓”的轻响。
眼前只有那个男人宽阔而冷硬的背影,领著他们,走向村子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