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恩领著他们,踩著脚下厚得能没过脚踝的腐叶,一路沙沙作响。空气里有股湿土和烂木头的味道。
路的尽头,是一间孤零零的石木小屋,烟囱黑洞洞的,没有一丝烟火气。
像是推开一口棺材的盖子,柯恩將那扇老旧的木门推开一条缝,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他没说什么,只是侧过身,用眼神示意他们进去。
“我临时待的地方。”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屋里比想像的要空旷。
一张粗木板钉成的桌子,几把东倒西歪的凳子,这就是全部。
角落里有堆东西,盖著块防雨布。
但地面是乾净的,扫过的,几乎能看到木头本身的纹路。
这种清苦中的秩序感,让凯克感觉有些微妙。
他反手將门带上,沉闷的“砰”一声,把屋外的风和最后的日光都关在了外面。
他用下巴点了点那张桌子。
“坐。没什么能招待的。”
艾比的手指紧紧攥著她姐姐的衣角,动作小得像只受惊的耗子,悄悄地在一张凳子边坐下了。
她那双大得过分的眼睛眨了眨,视线在柯恩身上游移。
这个高大的男人像一堵墙,插在了他们和刚才那场一触即发的廝杀之间。
“大哥哥。”
她的声音很小,却像冰面上的一道裂纹,清脆得嚇人。
“你也是……猎魔人吗?
和凯克大哥哥一样?”
这话让柯恩的脸上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面具上的一道新裂痕。
他弯下腰,直到自己的视线能与女孩平齐。
莉娜几乎是本能地將妹妹往怀里揽了一下,手臂僵硬地护在前面,目光里全是戒备。
柯恩没看她,只是对著艾比,声音放得更轻了。
“我是狮鷲学派的猎魔人。
至於是不是和你的凯克大哥哥一样……那可说不准。”
他慢慢直起身,目光越过孩子,落在了艾斯卡尔和凯克身上。
那双眼睛像是在丈量货物,冷酷地扫过两人。
艾斯卡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粗重的哼声。
他一把拉开凳子,木头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尖叫。
他就那么大马金刀地坐下,隨即又把整个身体都扭向一边,用后背对著柯恩。
他那身甲上儘是尘土,袖口已经磨出了絮。
柯恩盯著那个僵硬的后背。
一个记忆里的影子,桀驁不驯,跟眼前这个鬍子拉碴、满身狼狈的男人,突兀地叠在了一起。
他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你是……”
柯恩的语气里有种挖掘般的迟疑。
“艾斯卡尔?”
那人猛地转过头,脸上的疤痕像是活了过来,狠狠抽动了一下。
“我他妈还以为你这辈子都想不起来了!”
声音又干又哑,像砂纸在来回摩擦。
柯恩的嘴角,非常轻微地向上扯了扯。
他想起来了。
跟杰洛特一起时,在某些猎魔人集会上,或是某个臭气熏天的酒馆里,確实见过这张脸。
狼学派的人。
但次数太少,而且……
记忆里的那头“雄狼”,可不是这副德行。
头髮乱得像鸟窝,鬍子都快跟头髮连成一片了。
身上那件破甲,更是寒酸得让他想起了自己最落魄的时候。
一丝笑意像气泡一样从心底浮起,又被他死死按了下去。
现在去招惹一头受伤的狼,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可艾斯卡尔好像闻到了那丝笑意的味道。
他“霍”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向前逼了一步,瞪著柯恩,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
“你他妈的是不是在笑话我?”
柯恩立刻举起双手,掌心向外。
一个投降,或者说安抚的手势。
“没有。绝对没有。
我哪敢笑话你,艾斯卡尔。”
他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真诚。
然后,柯恩的视线动了,像一条滑开的蛇,灵巧地避开了艾斯卡尔,缠上了他身后的凯克。
那年轻人只穿了件单薄的麻布衫,在这能呼出白气的屋子里。
却站得像根石柱,连皮肤上一点鸡皮疙瘩都看不到。
柯恩问:
“艾斯卡尔,不介绍一下这位?
他看起来……很不寻常。”
艾斯卡尔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他的嘴张了张,像条离水的鱼,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上,怒火退潮般褪去,露出一种更深、更罕见的为难。
他搜肠刮肚一番,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外人介绍凯克。
说是学徒?
可自己早就暗中发誓,绝不再接收任何学徒。
要把这种痛苦的传承,这种非人的命运,终止於自己这一代。
即使凯克的情况特殊,但这个念头从未改变。
说是同伴?
这个词似乎又太过轻飘飘了。
他们一同被困地牢,一同经歷生死逃亡。
这种在绝望中建立起来的联繫,远非“同伴”二字可以简单概括。
最终,艾斯卡尔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这是我……从路边捡到的小傢伙。”
凯克站在一旁,听到这话,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他心中无声地吐槽著: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什么叫做路边捡到的小傢伙?
说得好像我是没人要的垃圾一样。
“哦?”
柯恩闻言,意味深长地拉长了音调。
“路边都能捡到这样的……变异猎魔人?
艾斯卡尔,你的运气可真好。”
柯恩的眼神在凯克那双异於常人的猩红竖瞳上停留了一瞬。
显然,他並不完全相信艾斯卡尔这敷衍的说法。
一个能在这种天气只穿单衣,並且拥有如此奇特色征的人。
绝不可能是“路边捡到”那么简单。
“老子管你信不信!”
艾斯卡尔又恢復了那副气呼呼的模样,显然胸中的鬱气还没完全消散。
他烦躁地摸了摸腰间,却摸了个空。
他的石楠根菸斗此刻还在之前的屋里,连口烟都抽不上,这让他更加不爽。
柯恩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他摇了摇头,不再追问凯克的来歷。他转头望向凯克,语气温和了些许。
“那么,两位是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的?”
“看样子,你们手上连一把像样的银剑都没有。”
凯克嘆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看了一眼艾斯卡尔,后者正用眼神示意他解释。
“说来话长。之前我们被困在一个吸血鬼的巢穴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侥倖逃了出来。”
……
“然后艾斯卡尔的装备……全都丟在那个该死的巢穴里,没能拿回来。”
凯克的声音在艾比身后响起
艾斯卡尔重重地嘆了口气,仿佛要把胸中的所有晦气都吐出来。
他脸上的伤疤似乎因为情绪的波动而显得更加狰狞。
“都怪那群抹胭调粉的臭娘们!”
那话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带著一股子血腥味。
柯恩的一边眉毛挑了起来,像个掛鉤。
“哦?吸血鬼?”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
“能让你们俩都空著手跑出来,想必不是一般的货色。”
柯恩看不透凯克,只知道这种对酷寒的漠视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一个这样的人,再加上一个老道的艾斯卡尔……究竟是什么东西能把他们逼到这份上?
艾斯卡尔长长地、几乎是痛苦地嘆了口气,手下意识地往怀里摸去。
摸了个空。
他的手指僵在那里,隨即烦躁地插进自己油腻的头髮里,胡乱地抓著。
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太久的野兽。
凯克一直沉默地看著。
他看著艾斯卡尔那坐立不安的样子,看著那双无处安放的手。
然后,他动了。
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个石楠根做的菸斗。
紧接著,又是一个小小的皮袋。
他把菸斗和菸草袋一起递了过去。
艾斯卡尔的动作停了。
他先是愣住,目光从菸斗移到凯克的脸上,那眼神像是要剥掉他一层皮。
“算你小子……”
他没说下去,只是劈手夺过那菸斗,可手指碰到斗柄的瞬间,力道却卸得乾乾净净。
他的手不再抖了。
指头熟练地捻开菸草袋的绳口,捏出一撮菸丝,用拇指压进斗钵。
火石与铁片撞击,迸出一点火星,精准地落在菸丝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
“呼——”
一大团灰白色的浓烟从他口鼻间喷涌而出,带著一股呛人的草木焦香,瞬间模糊了他那张满是伤疤的脸。
艾斯卡尔眯起眼睛,脸上的肌肉似乎也放鬆了不少。
那道蜈蚣般的伤疤,在烟雾繚绕中,仿佛也不再那么刺痛了。
等他吸够了那一口烟,稳定了情绪,才继续用那沙哑的嗓音说道:
“那个鬼地方……足足有三只吸血鬼,还他妈都是母的!
一个比一个难缠。”
“不仅如此,她们的酒馆里还有一个女术士。
那婆娘的心思比绣针的针眼儿都密,诡计多端。”
艾斯卡尔又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繚绕。
“我们能从那里活著逃出来,已经算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了。”
他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后怕与疲惫。
“结果,刚逃出来没多久,又被那两个厉害的母吸血鬼追杀。
好不容易才把她们暂时打跑。
然后……然后就进了这个倒霉的村子,又被这群不明事理的刁民围攻刁难。”
艾斯卡尔猛地一拍大腿,菸斗里的火星都震落了几点。
“妈的!这世道,可真他娘的难混!”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连番厄运的抱怨和深深的无奈。
柯恩静静地听著。
当艾斯卡尔说到草叉时,柯恩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看著眼前这个男人——一个真正的“老狼”,如今却像条被拔了牙的丧家之犬。
能从那样的烂泥里滚出来,还喘著气,本身就是一种该死的本事。
只是,这故事里有洞。
一个名叫凯克的,会走路会呼吸的洞。
艾斯卡尔的舌头很灵巧,完美地绕过了那双猩红竖瞳的来歷。
也绝口不提他为何能像没事人一样穿著件破麻布衫站在这里。
柯恩不好奇。
好奇心是种奢侈,他早就付不起代价了。
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打断了艾斯卡尔的抱怨。
“行了,艾斯卡尔,”
他的声音很稳,有种能压住事儿的重量。
“不管之前是什么鬼样子,现在到了这儿,你们暂时就安全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
“村民那边,我去说。
你们先在这歇著,我弄点热的给你们吃。”
“安全个屁。”
艾斯卡尔从喉咙里嘟囔了一声,不满地拨弄著快要熄灭的菸斗。
“差点就被那群刁民当野猪给叉了。”
“柯恩先生。”
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是凯克。
他的语调很平,也很有礼貌,这让柯恩有些意外。
“我们逃得急,行李都丟了。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能御寒的衣物?
两个小姑娘快撑不住了。
以后我们一定想办法还。”
柯恩的视线隨之转向墙角。
那两个女孩蜷成一团,小的那个几乎埋在了姐姐怀里,小脸冻得发紫,嘴唇上起了皮。
他喉结动了一下,目光里某种坚硬的东西融化了一瞬。
“这个村子……遭了难。”
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一块小石头,落在沉默里。
“別的东西不多,但御寒的衣服,管够。”
这话里的沉重让艾斯卡尔都停止了嘟囔。
“我去给你们找几件合身的,”
柯恩站起身,他很高,头几乎要碰到屋樑。
烛火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座倾斜的塔。
“就当是……为刚才村民的鲁莽,赔个不是。”
他朝门口走去。
“我先去解决外面的『麻烦』。”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那双在昏暗中泛著黄绿色泽的眼睛里,已经没了任何温度。
“我们跟你一起去。”
凯克立刻跟了一句。
他看向艾斯卡尔,后者发出一声粗重的鼻音,算是同意,也跟著站了起来。
他活动著肩膀,关节发出“咔吧”的轻响,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
柯恩瞥了他们一眼,微微頷首,算是默许。
凯克转身,对那两个女孩说话时,声音又放柔了许多:
“待在屋里,把门锁好。別出来,我们很快就回来。”
女孩们用力点头,眼里全是担忧。
下一刻,柯恩已经拉开了门。
一股夹著雪沫子的狂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烛火狂跳。
三人谁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依次走进了风里。
他们的身影几乎是瞬间就被外面的暮色吞没了。
屋门被轻轻带上,“咔噠”一声,隔绝了寒风,也隔绝了两个女孩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