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湿的,冷的,一股子烂泥和死水塘的味道。
凯克把下巴往衣领里缩了缩。
几堆火烧得有气无力,烟比火大,熏得人眼睛发酸。
火光映著村民的脸,一个个眼窝深陷,嘴唇发青。
那不是一夜没睡就有的模样,是饿出来的。
他看见村长了。
那个叫阿诺德的老头,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跑过来,脚步踩在冻土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老头的目光扫过广场,然后,像被钉住一样,定在了他们身上。
定在了柯恩,还有柯恩身边的凯克和艾斯卡尔身上。
老头脸上的皱纹拧巴在一起,那表情,凯克见过。
野狗看见你手里有肉,想抢,又怕挨打的样子。
“猎魔人大人!”
阿诺德的声音抖得像秋天的落叶。
“他们……他们……”
一根手指头哆哆嗦嗦地指过来,话却说不囫圇。
凯克几乎能听见他没说出口的东西。
为什么这两个凶徒还站著?为什么没把他们吊起来?
柯恩连身子都没怎么转,只是偏了偏头。
晨光很吝嗇,只在他脸上勾出一道冷硬的轮廓。
他的眼神很淡漠,像是冬天里的冰湖,底下什么也看不见。
老头的气焰,就这么被那一眼给浇灭了。
准备好的一堆话,全烂在了肚子里。
柯恩的视线在老头脸上停了一瞬,又轻轻扫过凯克和艾斯卡尔。
“阿诺德。”
声音不高,却很沉,像往井里丟了块石头。
“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
“我查过了。杀人的不是他们,”
柯恩顿了一下,广场上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是村外的一头石化蜥蜴。”
他看著老头,像在看一块木头。
“去,把所有能动的人,都叫来。”
阿诺德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垂下了头,那副表情,是被人抢了食的狗。
“是,大人。”
他转身走了。
人很快就聚拢过来,像一群被狼盯著的羊,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柯恩就站在那儿,像一截不会被风吹倒的石碑。
太阳还没出来,天底下的一切都是灰濛濛的。
“我是柯恩,狮鷲学派的猎魔人。”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扭曲的脸。
“今天,不是来听你们哭诉的。是来问责的。”
“村里死了人。而你们,攻击了过路的旅人,还绑了一个孩子。”
柯恩的眼神冷得像冰。
“不管是什么理由,这笔帐,都得算。”
人群炸了锅。
窃窃私语声像虫子一样到处乱爬。
然后,一个尖锐的声音撕开了这片嘈杂。
“他们是人贩子!”
“对!不然来这鬼地方干嘛!”
“猎魔人连双剑都不背?肯定是骗子!”
“就算我们错了又怎么样!”
喊声乱七八糟,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柯恩看著其中一个唾沫横飞的男人,没什么表情。
“就凭你们,还得指望我去杀那头怪物。”
另一个声音立刻顶了上来:
“就凭你?晃了几天屁都没放一个!
我要是有把钢剑,我他妈自己就去了!”
村长的脸已经白得像张纸。
他想喊,可他的声音,在这片疯狂里,连个响都听不见。
艾斯卡尔的耐心终於烧完了。
他往前跨了一步,旧甲发出一声闷响。
他脸上那道疤,在火光下像一条活过来的蜈蚣。
“都他妈给我闭嘴!”
一声吼,像贴著耳朵打了个雷。
“你们这副德性,比最臭的沼泽巫婆还让人想吐!
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们的舌头当诱饵餵给水鬼!”
几个村民立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鹅,顿时没了动静。
艾斯卡尔重重哼了一声,退回到凯克身边,把场子留给柯恩。
凯克凑过去,拉了拉他的袖子,声音压得像耳语。
“喂,我说……不如给他们来几发阿尔德?”
凯克咧嘴笑了笑,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却又带著一丝真情实意的怒火。
凯克表示前世他在游戏里遇到刁民的时候,都是直接开mod把那群刁民全都突突掉的。
艾斯卡尔猛地扭过头,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你他妈疯了?”
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们是猎魔人,不是屠夫!
你脑子里整天都装著些什么玩意儿?”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白雾在空中消散。
“凯克,我知道你……经歷过些不好的事。
但这种想法,有点太极端了。
我们不能那么干。”
“知道,当然知道。”
凯克无奈地点头,目光投向那些还在蠢蠢欲动的人群。
“可我就是……受够了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蠢货。”
看著那一张张疯狂的脸,一股无名火就从他肚子里往上冒。
当然,真让他动手杀人,他也未必下得去手。
毕竟,隔著屏幕和站在这里,是两码事。
他刚准备转回头,继续看柯恩怎么处理这场闹剧。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嘶!!!
一声尖啸,刺耳,锐利,像是无数根针在刮擦玻璃。
又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哀嚎,毫无徵兆地划破了天空。
声音来自村庄东面。
那声音里充满了暴戾、邪恶和纯粹的杀意。
所有人——沉稳的柯恩,怒气未消的艾斯卡尔,还有刚刚还在走神的凯克。
都在同一瞬间,猛地抬起了头。
都在同一时间下意识地猛然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个巨大的、覆盖著暗绿色坚硬鳞片的狰狞身影。
正扇动著它那双如同皮革般坚韧、带著不祥纹路的膜翼。
如同一片从天而降的移动死亡阴影,正以惊人的高速向著村庄中心俯衝而来!
石化蜥蜴!
它那双冰冷无情的黄色竖瞳,如同两盏燃烧的硫磺火焰,冷酷地凝视著下方惊慌失措的人群。
猛然间,它张开血盆大口,一口腥臭的毒素脓液被喷吐而出,如同致命的酸雨般倾泻而下。
一名反应不及的村民,被脓液击中。
身体瞬间开始腐烂僵直。
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灰化、硬化,肌肉也隨之迅速收缩、僵直。
他脸上惊恐万状的表情尚未完全凝固,便在生命的最后一剎那,彻底凝固成一具扭曲而僵硬的躯壳,如同被毒素瞬间抽乾了生机。
几乎是在高阶石化蜥蜴发动攻击的同一瞬间。
村庄中心广场那口深不见底、平日里村民赖以取水的水井。
突然发出了“咕嘟咕嘟”、“咕嘟咕嘟”的剧烈冒泡声,仿佛井底有什么东西正在翻腾。
紧接著——
一只湿滑、惨白、指甲漆黑而锋利的手,猛地从幽暗的井沿扒了出来!
它扭曲而浮肿的身体散发著浓烈的腥臭和水藻腐败的恶臭。
蓝灰色的皮肤上布满了令人作呕的黏液,如同溺亡已久的浮尸。
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它们攀著井壁,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把本就惊慌逃窜的村民,连脚下的路也变成了陷阱。
尖叫声变了调。
不再只是对天空的恐惧,而是被利爪撕开皮肉时,那种短促、绝望的悲鸣。
整个广场,一瞬间就烧开了。
一具被毒化的躯体,从半空跌落,像个拙劣的雕塑,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飞溅的石屑打在凯克的脸上,带著一丝冰凉的死气。
有人撞翻了篝火。
火星溅上乾燥的茅草屋顶,橘红色的火舌立刻贪婪地舔舐起来,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空气里,血的铁锈味、怪物的腐臭味、还有石像碎裂后的粉尘味。
搅成一锅令人作呕的混合物,堵住了喉咙。
之前那些对峙,那些指责,此刻显得那么可笑。
生存面前,一切都是废话。
凯克的脑子嗡嗡作响,还没能跟上这地狱般的剧变。
眼角余光里,一个身影已经动了。
柯恩。
他的脸对著天空,那头盘旋的怪物,没有半分惊惶。
只有冷静,一种猎人锁定猎物时的、冰冷的专注。
一只手在他胸前划出一个复杂的轨跡,淡金色的光芒在指尖一闪而逝。
“亚克西——”
那个词,与其说是吼出来,不如说是从胸膛里逼出来的,带著一种奇特的韵律。
一道无形的波纹,肉眼看不见,却精准地撞上了天上那头石化蜥蜴。
那畜生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飞行的姿態明显乱了一瞬。
几乎是同时,一声怒吼在凯克耳边炸开。
艾斯卡尔。
他那把带豁口的钢剑已经出鞘,晨光在残破的剑刃上流过一道冷光。
他甚至没有去看天上的威胁,身体一沉,像头被激怒的熊。
转身就冲向了离他最近、刚从井里爬出来的一头水鬼。
剑锋划过,带起一串黑色的血珠和腥臭的液体。
“凯克!”
艾斯卡尔一剑砍翻了扑上来的怪物,头也不回地咆哮。
“別他妈的愣著!救人!”
凯克的手死死攥著剑柄。
那粗糙的皮革触感,异常清晰,几乎要烙进他的掌心。
他看著,看著一个村民被拖倒。
看著艾斯卡尔的剑在怪物群中劈砍,看著柯恩的身影在滚滚浓烟中显得那么单薄而又坚定。
他该做什么?
砍谁?救谁?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血液冲刷著血管,带来一阵阵耳鸣。
他站在这片炼狱里,像个多余的观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