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静静地躺在那辆破旧不堪的马车上。
任由冰冷的雪无声地落在她精心挑选的、沾染著泥污的被上。
她的身体蜷缩著,每一寸姿態都经过了她的精密计算。
既要展现出被风雪与厄运双重摧残后的凌乱。
又要固执地保留一种令人心碎、激起旁观者內心最原始保护欲的破碎美感。
这个在风雪中发出微弱、绝望呼救的女人,正是伊莎贝拉。
她的思绪,如同这漫天搅动的飞雪般纷乱而冰冷。
自从卡珊德拉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冰块脸追捕失败,伊拉拉看她的眼神就变了。
那双曾经充满平静与信任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审视与冷漠。
她似乎认定了,是自己故意放跑了凯克那只狡猾、美味得令人髮指的小老鼠。
这个念头让伊莎贝拉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被下,勾起一抹无声的、淬著剧毒的冷笑。
真是可笑至极,明明是卡珊德拉自己无能,被那小老鼠用一个诡异的拥抱反制。
凭什么將这盆脏水泼到她的头上?
那个拥抱……与他在女爵面前施展的何其相似!
一想到那本该属於自己的亲密接触,被那两个女人捷足先登。
伊莎贝拉的心中就涌起一阵难以遏制的、混杂著嫉妒的暴怒。
虽然没有实质性的惩罚,但那种无形的冷落与疏远,比任何实质的鞭笞都更令她感到恼火。
红葡萄酒馆的所有人,如今看她时都带著探究与疏离。
就连每日供应的血食,无论是那可怜的品质还是缩减的数量,都像是在无声地嘲讽她的地位。
这种气,伊莎贝拉可咽不下去。
她寧愿被伊拉拉当眾鞭打,也不愿忍受这种被群体排斥的、温水煮青蛙般的羞辱。
不过,凡事皆有两面。
这倒也成了一个绝佳的契机。
一个让她可以摆脱所有人,名正言顺地离开姐妹会。
去独享凯克这道“稀世美食”的契机。
她胸口那枚亲手刻下的“血宴符印”。
是她与那只小老鼠之间独一无二的羈绊,是她的私有物,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那是她在他身上留下的第一个印记,一个只属於她的烙印。
只是,那只小老鼠身边总跟著两个碍事的猎魔人,再加上他那种能吸取血能的诡异拥抱……
她若想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將他完整地“品尝”。
確实需要一个完美无缺、毫无破绽的计划。
於是,“伊莲娜”诞生了。
一个在怪物袭击中失去挚爱丈夫和所有货物的可怜寡妇。
一个柔弱无助、只能將所有希望寄託於陌生人善意的存在。
为了让这场戏看起来天衣无缝,这个倒霉的商队,还是她亲手送入地狱的。
她甚至没有给他们留下太多痛苦的时间,这算是她最后的仁慈。
至於“伊莲娜”的模样,对她而言更是信手拈来,如同画家在画布上挥洒灵感。
她们血族的人类形態,本就是按照自身至高审美捏造的艺术品。
稍作调整,又有何难?
她將自己那头標誌性的、在暗夜中比丝绸更光滑的黑髮,幻化成了一头柔顺的蜜色长髮。
发梢带著自然的微卷,在风雪的映衬下更显悽美动人。
脸庞的轮廓也调整得更加柔和,是她钟爱的那种带著古典美的鹅蛋脸。
肌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上好的、一触即碎的雪白瓷器。
唯一不变的,是她那双翠绿色的眼眸。
但此刻,这双曾流转著狡黠与魅惑的眼睛里。
盛满了她精心调配的、恰到好处的惊恐与泪水。
她对著冰冷的马车窗户上自己的倒影端详了片刻。
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数百年前,那个还未墮入永夜的、天真的人类贵族少女。
凯伦……他最喜欢的就是自己这双眼睛。
任何一个稍有同情心的男人,在看到这样一双眼睛时,都会心生无限的怜悯与难以抗拒的保护欲。
冰冷的金属贴上锁骨,最后一点属於她自己的气息,被彻底封存。
这枚敛魔项炼是她最隱秘的珍藏。
只要不主动掀开那层偽装,她就是凡人。
一个在风雪里瑟瑟发抖的、脆弱的血肉之躯。
她几乎能想像到那头叫艾斯卡尔的老猎魔人把鼻子凑到她颈边,徒劳地嗅闻,最后困惑地摇著头走开的样子。
完美的偽装。
万事俱备。
雪下得毫无声息,吞噬了远山的轮廓,也吞噬了时间。
在这片无垠的纯白中,一个灰蓝色的污点终於出现。
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风雪的帷幕后缓缓移动,像个孤独的亡魂。
伊莎贝拉立刻將一切思绪沉入深不见底的心湖。
呼吸、心跳、每一寸肌肉的纹理,都已是另一个人的。
是“伊莲娜”的。
可心臟,那不听话的臟器,还是狠狠地、毫无道理地被攥了一下。
风雪里那个前行的姿態。
那份谨慎,那种在齐膝深雪中跋涉的、近乎於幽灵的寂静。
与另一个雪夜里,那个印刻在她灵魂深处的轮廓,猛地重合。
一阵刺痛,久违了。
紧隨其后的,是更加汹涌的、要將他彻底撕碎再拼合起来,永远锁进自己骨血里的渴望。
她將属於“伊莲娜”的恐惧催发到顶点,用尽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发出一声能刺穿风雪的哀鸣。
“求求你……帮帮我……”
只要他靠近。只要那个拥抱发生。
他就会成为一件永恆的藏品,只属於她。
她会慢慢品尝,为了地牢里的不敬,也为了……让他那双眼睛,从此只看著她一个人。
灰蓝色的身影停顿了。
那是一个审慎的姿態,猎人面对未知陷阱时才会有的姿態。
很好。
伊莎贝拉的身体蜷得更紧,雪落在眼睫上,她能感觉到那微小的、融化开的冰凉。
她命令肌肉开始痉挛,一阵剧烈的、不受控制的颤抖。
仿佛生命正在被这片白色的荒原一点点抽乾。
“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隔著风雪,带著她意料之中的警惕。
伊莎贝拉慢慢抬起头。一双受惊林鹿的眼睛,无助,茫然。
眼角,一滴泪恰到好处地滚落。
几乎在瞬间就在冰冷的脸颊上凝成了一粒微小的、闪著灰色光芒的冰晶。
“冷……我好冷……”
她的声音被捏碎在喉咙里,又轻又颤,每一个字都像是即將被寒风吹散的飞灰。
“我的丈夫……他……为了保护我……”
她哽住了,说不下去。
只是痛苦地闭上眼,肩膀剧烈地抽搐。
她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正在融化。戒备,正在瓦解。
果然。
他走向马车,脚步很轻,雪地甚至没有发出多少抗议的呻吟。
“你能……带我去个不冷的地方吗?求你……”
伊莎贝拉朝他伸出手,姿態柔弱到了极点。
指尖在空气中微微颤抖,等待著。
等待著他的搀扶,等待著那个致命的拥抱。
来吧。
我亲爱的小东西。
她的指尖即將触到他服粗糙的布料。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身影——消失了。
不是移动,是消失。
像一缕被风吹散的烟,毫无徵兆地化作一团流动的阴影。
下一刻,那股属於他的气息,已经出现在她身后。
那不是凡人能有的速度。
伊莎贝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瞳孔因这绝对的意外而骤然收缩。
不可能。
他发现了?
敛魔项炼……绝不会失效!
难道是……他身上的变化……
警钟在她脑中轰鸣,可她的脸,依然是那张茫然无助的、属於“伊莲娜”的脸。
她甚至来不及编织下一个谎言,一件带著雪味的厚重衣物就落在了肩上,隔绝了部分寒意。
“先穿上。
別说话,保存体力。”
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平静得像一汪冰封的湖水。
只是……为了拿件衣服?
紧绷的神经豁然一松。
紧接著,一股无名火,一股被戏耍的、灼热的羞辱感,狠狠地从她胸口烧了上来。
这个不解风情的蠢货!
她设想了无数种他將自己拥入怀中的场景,或怜惜,或温柔,或带著一丝笨拙。
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像对待一件货物一样,冷冰冰地丟来一件衣服!
她暗骂一句,顺从地將衣服裹紧,继续著自己的表演。
“谢谢你……我的腿……好像没有知觉了……”
她的声音被调整得气若游丝,仿佛隨时都会断绝,每一个字都透著无助。
“你能……背我走吗?”
这是她的最后通牒,也是她最自信的杀手鐧。
只要他敢背起自己,她胸口那枚早已与他血脉相连的血宴符文。
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鯊鱼般甦醒,成为最贪婪的导管。
大面积的身体接触,足以让她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將他的生命力与那甘美的血液全部抽乾!
她等待著他的回答,心中已经开始预演那场即將到来的、只属於她一个人的猩红狂宴。
“不行。”
他冰冷而决断的回应,像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她满怀期待的心臟,激起一阵夹杂著羞辱的怒火。
“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自己动起来。
否则血液无法流通,你的四肢很快就会因为严寒而坏死。”
伊莎贝拉的牙关瞬间咬紧,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
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让她没有当场发作。
一个卑微的小老鼠,一个骯脏的、靠屠戮同类换取赏金的猎魔人。
竟然敢对她,一位流淌著高贵血液的、存活了百年的血族,指手画脚,教育她如何让血液流通?
这简直是她漫长生命中听过的、最滑稽也最狂妄的笑话!
她抬起头,强行压下眼底翻涌的怒火与凛冽的杀。
看到的却是一双清澈的、甚至带著几分鼓励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怀疑,只有纯粹的、对一个落难者的关切。
真是……令人作呕的、属於弱者的善良。
凯伦也曾有过这样愚蠢的眼神,在看到流浪的野猫时,在施捨路边的乞丐时……
这让她心中那股毁灭欲和占有欲烧得更旺了。
她要撕碎这份天真,让他明白,他眼中所谓的“善意”,不过是通往地狱的邀请函。
也罢。
她深吸一口气,將那股几乎要衝破喉咙的咆哮强行压下。
她告诉自己,耐心是捕猎者最重要的美德。
等回到了他的巢穴。
她有的是时间和办法,让他为此刻的愚蠢与傲慢,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於是她重新成为“伊莲娜”。
在一声几乎能乱真的痛苦呻吟中,她用指尖抠住结冰的车厢边缘。
颤抖著,挣扎著,仿佛正將生命最后一丝力量从骨髓里榨出,缓缓站起。
“对,就这样,试著走。”
他的声音,像个遥远的、令人厌烦的导师。
伊莎贝拉甚至能想像出他那张故作正经的脸,一种用利爪把它撕烂的衝动,在指尖涌动。
接下来的路,是酷刑。
她必须强迫自己忘记与生俱来的力量与优雅,去模仿一个凡人笨拙的、摇摇欲坠的姿態。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那灼痛並非来自寒冷,而是来自骄傲。
她那属於捕食者的、完美的身体,被迫上演著一出令她作呕的、关於脆弱的戏剧。
而他,凯克,始终在三步之外。
一个精准的、无法逾越的距离。不远,不近。
像个看管羊群的牧人,警惕著狼。
伊莎贝拉將那份虚弱扮演到了极致。
呼吸粗重,身体摇晃,每一步都像要耗尽她全部的生命。
终於,在一个缓坡下,她的余光瞥见了一截被积雪半掩的枯木。
就是现在。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真实得毫无破绽。
她的脚踝以一个完美的角度,“绊”上了那截看不见的树根,整个人直直向前扑去。
姿態柔弱,无助。
身体倒下的同时,那截被她锁定的枯木应声滚动。
不偏不倚,沉沉地压在了她的小腿上。
时机、角度、力道……一切都无可挑剔。
脸埋进刺骨的雪里,一个无人看见的、冰冷而得意的笑,在她嘴角一闪而逝。
这一下,我看你还怎么躲。
“怎么了?”
他的脚步声乱了,迅速靠近,蹲下身,拨开她腿上的雪。
“该死,是树干!”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焦急。她感觉到他伸手去推,肌肉绷紧,那截腐木却纹丝不动。
来吧,再用力些。
然后承认你的无能,最后,只能像个英雄一样,把我抱起来。
她心里冷笑著,等待著。
“不行,”
凯克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臆想,那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
“太重了,我一个人搬不动。
你等著,千万別睡著,我去找人来帮你!”
伊莎贝拉猛地抬起头。
难以置信。
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错愕,凝固在她翠绿的眼眸里。
她只看到一个毫不迟疑的、飞奔而去的背影,迅速被漫天风雪吞没。
“……”
风卷著雪粒,狠狠抽在她的脸上。
她趴在雪里,一动不动。
他走了。
他又一次,拋下了她。
像在地牢里那样。
怒火轰的一声烧穿了理智,她几乎要跳起来,对著那片白色虚空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但她没有。
她只是把头重新埋进雪里,任凭那该死的寒意一点点夺走体温。
这股真实的、冰冷的痛苦,反而让她的头脑变得无比清晰。
也让杀意,变得无比纯粹。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的耐心即將崩断成灰时,两种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她熟悉,另一个,更沉,更重。
“艾斯卡尔,就是这里,快!”
是凯克的声音。
紧接著,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笼罩了她。
廉价菸草、汗水、湿透的皮革,混杂在一起,像一堵墙。
只听一声沉闷的、属於野兽般的男人的哼声,压在她腿上的重量瞬间消失了。
下一刻,一双粗壮的臂膀粗鲁地將她从雪地里捞起。
像扛一袋麦子似的,重重地甩在了背上。
骨头硌得她生疼。
那股烟臭味更浓了,几乎要钻进她的肺里。
伊莎贝拉缓缓睁开眼。
晃动的视野里,是艾斯卡尔那张布满疤痕的侧脸。
那头老狼正叼著他那丑陋的菸斗,吧嗒吧嗒地抽著。
神情自若,仿佛背上只是一件行李。
伊莎贝拉咬紧了牙,目光却越过老狼的肩膀。
像两枚淬毒的钉子,死死钉在了后面跟著的凯克身上。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被刻意压得无比虚弱,却淬满了毒。
“我可……真是要谢谢你啊。”
艾斯卡尔闻言,竟然咧开嘴,疤痕挤作一团。
露出一个黄黑色的、堪称爽朗的笑。
一股浓烟隨著他的话喷出,直接扑了她一脸。
“没事,不用谢,举手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