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药师的屋子里瀰漫著一股浓郁却不刺鼻的草药香气。
小小的房间被各种晾晒的植物和瓶瓶罐罐挤得满满当当。
房间中央的铜锅下,文火舔舐著锅底,锅內深绿色的药汁正咕嚕咕嚕地冒著泡。
病床上,莉娜和艾比紧挨著躺在一起,她们的呼吸平稳,苍白的脸颊上终於有了一丝血色。
高烧似乎已经退去,只是身体依旧虚弱,沉沉地睡著。
一旁的中年草药师妇女正用木勺搅动著锅里的汤药,神情专注。
艾斯卡尔靠在门框边,双臂抱在胸前,眉头紧锁。
他盯著床上的两个女孩,又瞥了一眼旁边气定神閒的柯恩,终於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明天。”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在对自己嘟囔。
“明天我就把钱还你。”
柯恩正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仔细擦拭著他那柄狮鷲钢剑。
听到这话,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艾斯卡尔,你不必如此。”
他將擦拭好的钢剑收回鞘中,声音温和。
“我也很喜欢这两个孩子。
她们的医药费,我来付是应该的。”
“那旅馆的钱呢?”
艾斯卡尔的音量提高了一些,语气里带著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
“总不能都让你一个人付了!”
他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
要是换做杰洛特或者兰伯特那两个混蛋,他肯定不会说这种话,甚至还要想方设法地多占点便宜。
可偏偏是眼前这个自己怎么看都觉得彆扭的傢伙,多欠他一个克朗,都让艾斯卡尔感觉浑身难受。
他的目光扫到了一旁安静看戏的凯克,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小子,我看村口有告示板。”
艾斯卡尔朝他扬了扬下巴。
“明天跟我去接点活儿干,总不能一直吃这只禿毛鸟的软饭!”
凯克正靠著一捆乾草,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剑鞘上画著圈。
听到这话,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兴奋地点了点头。
他早就想试试这个世界的“委託任务”了,之前都是属於被迫无奈的接任务,主动接任务还真是头一次。
“那明天我也要去。”
柯恩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艾斯卡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过头瞪著他。
“我们去接任务,你凭什么跟著?”
柯恩嘴角那丝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像一根弯起的细针。
“就凭你,”他慢悠悠地说,“晚上睡的床,是我付的钱。”
艾斯卡尔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血气衝上脖颈。
“我……”
他想反驳,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那我不住了……”
声音闷闷的,像从喉咙里硬扯出来。
话音未落,那扇抱怨了半天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女人。麻布长裙,灰白掺半的头髮,脸上是那种只有风和时间才能刻出的纹路。
但她的眼睛,是温和的,像冬日里被太阳晒暖的湖面。
“圣母大人!”
熬药的那个中年女人像是被无形的手猛地提了一下,木勺“哐当”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人已经站得笔直,眼神里烧著一种近乎疯狂的火。
圣母?
凯克心里咂摸著这个词。
他以为这跟永恆之火差不多,是个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没想到……是个活人?
叫艾拉瑞亚的女人摆了摆手,那动作轻柔得像拂开一缕烟。
“玛莎,我说过多少次了,”她的声音也一样,“叫我艾拉瑞亚,或者镇长。”
玛莎没应声,只是把腰弯得更低,仿佛要把自己折进地里。
艾拉瑞亚不再看她,目光转向了他们。她没先理会猎魔人,径直走到床边,俯身看著艾比和莉娜。那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拨开艾比额前汗湿的乱发。
“可怜的孩子。”
一声嘆息,轻得像落叶。
她回过身,面对著三个男人,脸上那种暖意是真诚的,不带一丝杂质。
“欢迎你们,远道而来的猎魔人。
希望默克威尔能让你们歇歇脚。”
柯恩点点头,正要回一句场面话,艾斯卡尔却像一头被饿急了的狼,抢先一步躥了出去。
“那个……镇长?”
他往前凑了一步,声音里透著一股子焦躁。
“你们这儿,有活儿吗?”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又补上一句。
“什么都行。”
这个活了快一个世纪的狼学派猎魔人,大概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口袋里连一枚克朗都摸不出来的滋味,肯定比吞了水鬼的口水还难受。
艾拉瑞亚愣了一下。
那一下很短,隨即她的眼睛亮了,是那种在沙漠里看见绿洲的光。
“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她把手合在胸前,像是在祈祷。
“村子附近,东西不少。现在天冷,人不出门还好,等开春,就麻烦了。”
艾斯卡尔立刻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包我们身上!”
他说完,就用那种小狗等骨头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艾拉瑞亚。
镇长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
“报酬自然有。
村子不富裕,但这点钱,还是拿得出的。”
艾斯卡尔脸上的褶子瞬间舒展开了。
艾拉瑞亚的手指轻轻敲著下巴,像是在脑子里翻检著一堆麻烦事。
“东边的沼泽,水鬼越来越多了。还有人说……看见了沼泽巫婆。”
她脸上的笑意淡去,换上了一抹愁云。
“很多药材都得去那儿采,现在,没人敢过去了。”
她看著艾斯卡尔,像是试探。
“要是请你们把水鬼清了,还有那个巫婆……五十克朗,怎么样?”
艾斯卡尔脸上的笑,僵住了。
五十克朗。
清一窝水鬼,再搭上一个滑不溜丟的沼泽巫婆?
这价钱,简直是在往他脸上吐唾沫。
他的视线从床上那两个病懨懨的女孩身上扫过,又好像看到了柯恩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那点可怜的、猎魔人的骄傲,被压得粉碎。
他从怀里摸出那个用了十来天的石楠根菸斗,没点火。
只是用拇指来回摩挲著斗钵,那光溜的触感让他沸腾的脑子稍微凉了点。
“没问题。”
菸斗被塞回怀里。
他的声音平了,硬了。
他瞥了眼窗外,天已经黑透,墨蓝的天幕上钉著几颗惨白的星星。
“明天。”
“明天给你弄乾净。”
凯克的心也跟著那句话热了起来。
【狩猎任务触发:沼泽的低语】
【任务內容:清除默克威尔附近沼泽地的水鬼与沼泽巫婆。】
几十个克朗,不过是点零头。
那之后的东西,才是正餐。
一直没出声的柯恩,这时开口了。
他声音里那种温和谦恭又回来了,只是底下藏著一丝极力压制的急切。
“艾拉瑞亚镇长,请问,您认识一个叫芬娜的女士吗?”
“她是我的一位笔友。”
芬娜。
这个名字让艾拉瑞亚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像是在记忆的尘埃里翻找著什么。
“芬娜……啊,想起来了。
是有这么个人,几月前搬来的,不是本地人。”
隨即,她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摇了摇头。
“可就算我是镇长,也不知道每个人的去向。
说起来,这些天的確没有看到她了。
或许是外出探亲了吧。”
她看见柯恩眼里那点光暗了下去,又赶紧补了一句。
“您別急,我帮您问问镇里人。一有消息,就立刻告诉您。”
“多谢您了。”柯恩微微欠身。
事情谈完,该走了。
艾斯卡尔把睡死的艾比用斗篷裹得像个粽子,小心翼翼地背上。凯克则背起了莉娜。
一踏出草药师的小屋,那股子带著雪碴的风就猛地灌进领口,冻得人一哆嗦。
夜里的默克威尔镇,死一样寂静。
只有他们踩在雪里发出的“沙沙”声,深一脚,浅一脚。
远处窗户里透出几点昏黄的灯光,照不亮街上的黑,反倒把影子拉扯得奇形怪状。
旅馆的套房,两张床,一个能睡人的长沙发。
安全起见,所有人挤在一起。
凯克把莉娜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他看著女孩安静的睡脸,又看看另一张床上艾比,还有守在旁边的艾斯卡尔和柯恩,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三声,不紧不慢,带著一种优雅的节奏,跟这个边境小镇格格不入。
柯恩皱了皱眉,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伊莎贝拉,那个偽装成“伊莲娜”的女人。
她显然是收拾过了。
白天那身风尘僕僕的行头不见了,换上了一条暗紫色的丝绒长裙。
裙摆上绣的银线,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像水一样流动。
她手里提著个雕的食盒,脸上的关切和担忧不多不少,恰好是一个关心邻人的贵妇该有的样子。
“我听说孩子们好些了,让厨房燉了些肉汤。”
她的声音柔得能拧出水来,说著话,人已经自然地进了屋。
目光一扫,好像这里是她家。
她径直走到床边,弯腰看著艾比和莉娜,嘴里吐出的全是怜惜。
“可怜的孩子们……”
一番完美的慰问。
做完之后,她的视线,像是被风吹著,不经意地,落在了房间另一头的凯克身上。
那眼神,还是老样子,像一口蒙著雾的深潭,里面是探究。
还有一丝藏得极深、几乎要溢出来的东西。
目光相触的瞬间,凯克脑子里,那个只有他能看见的界面上。
一条被他钉在最上面的任务,正闪著幽幽的红光。
像一朵用血浇灌的蔷薇。
【任务:带刺蔷薇】
【任务內容:协助伊莎贝拉“捕获”凯克。】
凯克在心里嘆了口气。
这见鬼的任务。
第一次在风雪里听见她喊救命的时候,就弹出来了。
所谓协助她捕获自己,简直是闻所未闻、荒谬绝伦。
正因为这个任务的存在,他之前的所有应对。
无论是风雪中的冷漠,还是洞窟中的嘲讽,都並非单纯出於不解风情。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走著钢丝,既不让伊莎贝拉得逞。
也不让艾斯卡尔和柯恩得知伊莲娜的真实身份。
没错,凯克其实有意在掩盖伊莎贝拉的不对劲之处。
毕竟伊莎贝拉在追捕过程中有意无意的放过自己那么多次,凯克也是十分清楚的。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想干嘛,但是如果她就这样暴露在艾斯卡尔和柯恩的面前,即使是她估计也很难脱身。
所以这两天凯克就一直在装傻和伊莎贝拉拉扯。
凯克不得不承认,他其实也有点享受这种感觉。
毕竟伊莎贝拉的美丽与气质的確让人心醉,如果她不想吃自己那就更完美了。
所以他不能。
不能让她得手,也不能在这里,当著两个老猎魔人的面,撕破脸。
那道目光像鉤子一样掛在他身上。
凯克迫使自己从那种几乎要將他淹没的疲惫中抬起头,迎了上去。
他脸上肌肉的每一丝牵动都经过计算,最后组成一个恰到好处的面具,礼貌,但有裂痕。
“有劳费心了,伊莲娜夫人。”
声音平得像一张绷紧的鼓面,不带任何温度。
一个微微的点头,仅此而已。
那女人眼里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但凯克看不真切,那双眼睛总是像蒙著雾。
她没再说话,只是將那个食盒轻轻放在桌上,那动作像是在摆放一枚棋子。
然后,她转身走了。
裙摆摇曳的弧度,在他眼里,像是一条蛇滑行的轨跡。
门“咔噠”一声合上。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灯爆裂的轻响。
凯克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
床垫陷下去一个柔软的凹坑。
他试探著躺倒,整个人被一股陌生的、乾净的、温暖的气息包裹。羽绒被轻得像一团云。
这不对劲。
他的后背、他的肩膀、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这种柔软。
它们习惯了坚硬的土地,习惯了冰冷的岩石,习惯了蜷缩在火堆旁,用疼痛换取警惕。
这突如其来的安逸,让他浑身紧绷。
他闭上眼,却无法入睡。这柔软的床垫像一片沼泽,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卸掉他的骨头和戒心。
放鬆,就等於死亡。
这是他用无数个在荒野中惊醒的夜晚换来的真理。
窗外,风在呼啸。
那声音不像风,更像什么东西在磨著牙齿,一遍又一遍,在黑暗中低语。
凛冬,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