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100.无妄之灾 4k
1260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亚甸北境的原野。
马蹄踏在古勒塔城门下冰冷的石板路上,发出单调而疲惫的轻响。
杰洛特抬起头,灰白色的髮丝从兜帽边缘垂下,他眯起那双非人的金色竖瞳,看著城门上雕刻的“古勒塔”字样。
高大城墙投下的阴影带来了一丝凉意,却驱不散他深入骨髓的疲惫。
空气中混杂著燃烧不充分的煤炭味、牲畜的粪便味和远处麵包房飘来的隱约麦香。
这是一座活著的城市所特有的、算不上好闻但却充满生气的味道。
他结束了在三寒鸦堡那边的烂摊子,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整一下。
“古勒塔——”
杰洛特低声念叨著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在他喉咙里打了个转,像两片乾燥的浮石相互摩擦。
丹德里恩当然吹嘘过这里。
那个诗人,舌头比他钱包里的克朗还多。
他说这里的矮人啤酒,能像战斧一样劈开你的喉咙。
还说蜜酒甜得能让死人爬起来唱歌。
杰洛特只希望那个到处饶舌的蠢货,这次至少能说对一半。
他伸出手,在那熟悉的脖颈上拍了拍,掌心下传来萝卜温热的、让人心安的肌肉纹理。
马儿喷出一团白气,烦躁地响了个鼻。
“就快了,萝卜。”
一个马既。
一捆燕麦。
或许还能有根胡萝卜。
至於我—
一桶热水。
能烫掉一层皮的那种,把这该死的龙粪味儿和半个泰莫利亚的尘土全衝进下水道。
然后是一家酒馆,越吵越好。
找个最暗的角落,来一杯烈酒。
不,两杯。
也许再来只烤鸡,淋满油腻的肉汁。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没人认识我,没人多看我一眼。
命运,今天就放过我吧。”
他把兜帽的边缘又往下拉了拉,那头扎眼的白髮。
那双能让小孩做噩梦的眼睛,最好都藏进阴影里,他只想做个旅人,一个普普通通、可以被瞬间遗忘的旅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前方城市的嘈杂里。
城门洞的阴影吞没了他,又將他吐在宽阔的主干道上,他立刻感受到了那些目光。
起初,那只是种熟悉的刺痛感,是猎魔人这个身份的赠品。
他早已习惯了,就像习惯自己靴子里的石子。
厌恶,恐惧,还有赤裸裸的好奇。
他步伐不变,眼神甚至懒得抬一下,一颗心早已被磨出了厚茧。
但有些不对劲。
一种错位感,像弹错的鲁特琴弦,他看见街边一个正在晾晒衣物的妇人,动作猛地一僵,闪电般抓过身边孩子的手。
她的嘴唇翁动著,压低了声音,可那眼神却像淬过的针尖,直直扎过来。
他看到几个靠在墙边无所事事的男人,嘴角咧开不怀好意的笑容,用手肘互相推揉著。
那些目光里,除了他早已习惯的恐惧,更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看好戏般的恶意。
空气中飘荡的窃窃私语,內容也並非他所熟悉的“看,一个变种人”或者“离那个怪胎远点”。
他的超凡听力,从嘈杂的人声中精准地剥离出几个不断重复的词汇。
“—·就是他!”
“影狼来了!胆子真大,还敢回来!”
“盗贼!快看,那个卑鄙的盗贼!”
“瓦莱里乌斯仓库炼金材料这些词汇像一把把没有实体的钥匙,试图打开一扇杰洛特根本不知道存在的门。
他的步伐不自觉地放缓了。
虽然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千年不变的冷漠表情,但內心的警报已经被拉响。
他的手从韁绳上移开,自然地垂在身体一侧,离腰间银剑的剑柄更近了一些,但绝不会主动去碰触。
这是一种融入本能的戒备姿態。
他的眼神不再是旅途劳顿后的放空,而是变得锐利起来,像鹰集一样快速扫过周围的人群。
他分析著那些面孔上的情绪一一愤怒、恐惧,以及一种——看好戏的兴奋。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人群像是被一块无形的磁石所吸引,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起初只是驻足观望,窃窃私语。
但很快,他们便越聚越多,形成一个充满敌意的包围圈,彻底堵住了杰洛特前行的道路疲惫感像一层蜕下的蛇皮,从他身上剥落。
他没有动,只是那略微佝僂的背脊,在一瞬间绷直了。
一种全然的静止,猎食者在发动攻击前的静止。
他脚下的土地仿佛生了根,任凭四周涌来的恶意如何拍打,也只是一块沉默的顽石。
下頜的肌肉绷成一道不明显的棱。
那双非人的金色竖瞳缓缓扫过,从一张脸,到下一张脸。
目光里没有热度,像冬日河面上的浮冰,却让每一个接触到它的人,都感到一阵从脊椎窜起的寒意。
仿佛被什么东西盯住了,脖子后面冰凉。
“让开。”
声音沙哑,不大,却像一把锥子,轻易刺穿了所有嘈杂。
人群像被烫到一样向后缩了一下,隨即又被后面的人推著挤了回来。
无人退散。一阵压抑的喻嗡声从人墙深处瀰漫开来,像是受惊的蜂巢。
那声音给了他们一种错觉,一种属於群体的、虚假的力量。
杰洛特耐心地等著。
心跳一次,两次,三次。
“我不想再说一遍。”
话语里的温度彻底消失了。
“你们挡路了。”
这是警告。也是他对自己正在燃起的某种东西最后的压制。
在这座陌生的城里先动手,就等於输了。
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侧街传来。
鏗、鏘、鏗、鏘。
金属敲击石板路的声音。
“眶!”
一声脆响,一队卫兵已经用交叉的长戟组成了一道墙,不偏不倚地,拦在他和萝卜面前。
动作精准得像钟錶里的齿轮。
刚刚还鼓譟的人群,被这身制服和钢铁的出现嚇得四散退开,在广场边缘自动围成一个巨大的、供人看戏的圆圈。
马利克·冯·埃里克队长这才从他的卫兵身后走出来。
他身上的甲胃擦得亮,每走一步,都反射著冬日刺眼的阳光。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表情,唯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像鹰隼一样死死锁定了目標。
他在一个自认足够安全,又足以彰显权威的距离外停下。
“利维亚的杰洛特。”
他用的是陈述句,不是问句。像在宣读一份早就写好的布告。
杰洛特没有丝毫反应,只是空著的那只手,又轻轻拍了拍萝卜的脖子,安抚著有些焦躁的坐骑。
他的手离剑柄不远,但姿態放鬆,没有半分要去触碰的意思。
又来了。
他抬起眼,迎上那双冰蓝色的目光。
一个穿著光鲜盔甲的男人,眼神里却写满了不安。
想在市民面前证明什么?
证明他能控制一个猎魔人?
还是炫耀他那点可怜的权力?
无聊透顶。
杰洛特的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问路。
“队长。”
他平静地回应,目光从马利克肩上那代表官阶的徽章上轻轻扫过,表明自己认可对方的身份。
这是一种微妙的、不卑不亢的礼节。
“你和你的手下,挡住路了。”
这句话没有挑畔,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但潜台词却是:
“如果你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你现在的行为就是在滥用职权。
妨碍一个自由人一—哪怕他是个变种人一—的合法通行。”
看到杰洛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马利克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这平静的姿態,在他眼中就是最赤裸的挑畔。
一个变种人,一个怪物,本应在他面前表现出畏惧,哪怕是偽装出的顺从。
杰洛特这种近乎蔑视的镇定,是对他权威的无声践踏。
卫队长握著剑柄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让他立刻想起了昨天艾斯卡尔带给他的羞辱,想起了丹德里恩在伊莲诺拉面前的风光。
还有昨天晚上杰洛特从自己手上逃窜的场景·
新仇旧恨,一併涌上心头。
马利克的表情有些僵硬,隨即又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笑。
他稍稍侧过身,將一直躲在他身后的一个人让了出来,仿佛在展示一件无可辩驳的、决定性的证据。
“我想,这位先生有话要对你说。”
炼金大师瓦莱里乌斯立刻像一条被放出笼子的猎犬般衝上前来。
但他刻意与杰洛特保持著一个他自认为“安全”的距离。
仿佛多呼吸一口杰洛特周围的空气,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污染。
他用一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直直地指向杰洛特。
他的声音尖锐而悲愴,充满了精心排练过的戏剧性,瞬间刺破了广场上短暂的寂静。
“就是他!”
“马利克队长!各位尊敬的市民们!
就是这个这个影狼!”
他的声音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看到周围的市民脸上纷纷露出愤怒与同情的神色。
瓦莱里乌斯的嘴角飞快地掠过一丝微笑,隨即又立刻被悲痛的表情所取代。
“昨夜!
他用那闻所未闻的、卑鄙的暗影魔法,像个无耻的幽灵一样潜入了我的店铺!
我那神圣的、用於救死扶伤的炼金仓库,被他洗劫一空!
那是我毕生的心血啊!”
瓦莱里乌斯猛地转向人群,张开双臂,眼中甚至挤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
他用一种极具煽动性的语调,对著所有市民哭诉道:
“各位!
你们以为他偷走的仅仅是我的財產吗?
不!”
“他偷走了能治疗你们孩子热病的月见草!
他偷走了能让战场归来的土兵续命的珍贵试剂!
如今全城物资短缺,炼金材料价格飞涨,罪魁祸首就站在这里!
他根本不是什么狩猎怪物的英雄,他是一个披著人皮的恶魔!”
人群的怒火被彻底点燃。
“小偷!”
“把他吊死!”
咒骂声和叫声此起彼伏,像潮水般涌向广场中央的杰洛特。
马利克在最恰当的时机。
再次上前一步,姿態优雅地站在了瓦莱里乌斯身前,摆出一个保护者的姿態。
他居高临下地看著杰洛特,冰蓝色的眼神中充满了鄙夷和一种大权在握的胜利快感。
“一个会使用下三滥暗影魔法的怪物,恰好出现在我的城市里。
而我的城市,恰好就发生了需要这种下三滥伎俩才能犯下的罪案。”
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不仅如此。
就在昨夜,我亲眼所见,一个窃贼潜入了城主府。
一个有著和你同样面孔的窃贼!
他在我的追捕下,化作一道影子逃之天天。
现在,你告诉我,利维亚的杰洛特,这一切都只是巧合?”
马利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昨夜被戏要的耻辱感让他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
“现在,整座城市都在指控你。
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影狼”。“暗影魔法”。
这两个词钻进杰洛特的耳朵,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隨即又抚平。
那不是心虚,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一种被捲入某种巨大、荒唐的闹剧时,所特有的、混杂著厌烦与不祥的预感。
他没有动怒。
怒火只会烧掉理智,让剑刃变钝。
他只是看著马利克,眼神像是看著一个在高烧中说胡话的病人。
“我从三寒鸦堡来。”
声音依旧是那种可怕的平稳,像在敘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穿过亚甸的森林,走了三天。
不信的话,可以去查城门的入境记录。
或者.”
他顿了顿,金色的竖瞳里闪过一丝刀锋般的讥消。
“你也可以过来,闻闻我马鞍上的灰尘。”
那双非人的眼晴在马利克脸上停留了片刻。
“至於影狼和暗影魔法—
他几乎没出声地笑了一下,那气音里满是对眼前这幕景象的轻蔑。
“队长,看来你很急著需要一个罪犯。”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被煽动的人群,又回到马利克那张写满正义的脸上。
“是为了掩盖无能?
还是为了发泄点別的东西?”
语调平静得近乎残忍,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这场闹剧的核心。
“你们不是在找一个盗贼。”
“你们只是在找一个怪物,来承担所有人的怒火和愚蠢。”
“而我,恰好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