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101.影狼之名 4.2k
这几句话,让广场上沸腾的喧囂出现了瞬间的凝滯。
然而,这片刻的寂静,却成了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道火星。
马利克·冯·埃里克队长的脸,因为被这轻蔑的言语刺中,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那不是阴谋被揭穿的愤怒,而是他身为卫队队长、身为贵族的权威连同他昨夜亲身经歷的耻辱,被当眾撕开並肆意践踏后的暴怒。
他猛地上前一步,右手重重地按在剑柄上,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
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肌肉紧绷,冰蓝色的眼睛里燃烧著熊熊怒火,仿佛要將杰洛特吞噬。
“怪物?”
他咆哮道,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变形。
“我昨夜亲眼看到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怪物”!”
“他用我闻所未闻的卑鄙使俩,从我的眼前溜走!”
“你以为用这种言巧语,就能抹去我亲眼所见的事实吗?”
“在古勒塔,我的话,就是证据!”
杰洛特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他见过无数谎言。
政客的、强盗的、国王的谎言总有其固有的“味道”。
眼神的闪躲、声调的虚浮、为了掩盖心虚而刻意拔高的音量。
但马利克的愤怒不一样。
在那张因充血而扭曲的脸上,杰洛特没有看到阴谋家的算计。
反而看到了一种困惑与屈辱交织的狂怒那不是一个设下陷阱的猎人看到猎物挣扎的表情。
而更像是一头雄狮被一只跳蚤戏要后,无法理解又怒不可遏的模样。
他咆哮中的每一个音节都无比坚实,源於一段被他自己確认为“真实”的记忆。
这傢伙的语气.这不是在演戏。
他不是在单纯地构捻。
而是在捍卫一段他自已深信不疑的、甚至感到耻辱的“事实”。
这个穿著光鲜盔甲的蠢货,真的相信他昨晚看到了“我”。
这比单纯的陷害要麻烦得多。
愚蠢可以被利用,但信念信念是铜墙铁壁。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污衊。
而更像是.一场误认?
或者一一某种“故意被人误导”的布置?
杰洛特的眼神微微冷了几分。
他开始意识到,这场来自古勒塔的风暴,背后可能藏著一个远比“群眾愚昧”更加复杂的动机也许,这不是他们“想要一个怪物”,而是一一有人“替他们造了一个”。
炼金师瓦莱里乌斯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他那瘦削的身影从马利克身后再次探出。
鼻子在空气中神经质地抽动著,像一只搜寻松露的猪。
“没错!就是那股味道!”
他的声音尖利而狂热,仿佛发现了神启。
“我闻到了!绝不会错!”
他没有靠近杰洛特,却像真的闻到了什么一样,陶醉地闭上眼睛。
“那不是单纯的硫磺和水银那里面混杂著炼金药剂残留的刺鼻酸味,是那些变种人特有的味道!
还有还有一种乾涸血液的金属腥气,像是某种邪恶仪式的残留物!
它污染了我神圣的实验室,那股味道,至今还附著在我的鼻腔里!”
变种人的味道—
杰洛特不易察觉地耸了耸鼻子,他那远超常人的感官在空气中仔细分辨。
然而,他闻到的只有牲畜的粪便味、潮湿石墙的霉味、燃烧不充分的煤灰味,以及人群聚集时特有的汗臭。
这里没有异常的炼金气味。
他说得煞有介事。
气味是不会说谎的,但他显然闻错了。
或者有人刻意留下了什么东西,一些只有他这种偏执狂才能“闻”到的东西。
这个所谓的“影狼”,不是个简单的盗贼。
“既然如此”
马利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为了追回被盗的关键炼金材料,防止其被用於危害城市。
我宣布,必须立即对你进行搜查!”
这不是一个请求,而是一个命令。
他手臂一挥,周围的卫兵立刻收紧了包围圈。
长戟的锋刃在阴沉的光线下闪著寒光,金属摩擦声刺耳地响起。
搜查?
如果他们真的相信我是贼,他们就会期望找到赃物。
如果他们期望找到.他们就一定会找到。
杰洛特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用一种安抚性的动作,轻轻拍了拍萝卜的脖子。
他的视线越过卫兵们的头盔,用眼角的余光扫视著一张张愤怒或麻木的脸。
试图在人群中寻找任何可疑的、不属於“愤怒市民”的表情。
他在寻找那个藏在幕后的、真正的操纵者。
一名卫兵奉命上前他年轻的脸上带著一种履行命令时的麻木。
眼神刻意避开杰洛特的眼睛,仿佛在处理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
他粗鲁地解开杰洛特掛在马鞍上的皮袋,一股属於杰洛特旅途的味道散发出来。
皮革、马汗、乾粮和隱约的草药味。
卫兵的手伸了进去,胡乱地翻搅著。
杰洛特能听到自己那些零碎的家当发出的轻响:
打火石与铁片碰撞的脆响、一小袋盐的沙沙声、还有几颗怪物牙齿互相磕碰的沉闷声音。
这些伴隨他穿越无数荒野的、充满记忆的物品,此刻正被一双陌生的手粗暴地褻瀆。
年轻卫兵的表情先是困惑,显然,他没有找到他被暗示会找到的“大量赃物”。
终於,他的手碰到了一个坚硬的小物件。
他有些费力地將其抽了出来,举到半空中。
那是一个用深色玻璃製成的小瓶,瓶身粗糙。
上面还沾著旅途的风尘,瓶口用一块简单的、已经发黑的蜡封著。
这是猎魔人行囊中最常见不过的东西,廉价、实用,毫不起眼。
然而,就在这东西出现的瞬间,瓦莱里乌斯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鯊鱼般猛衝过来。
他甚至不需要靠近,不需要看清细节。
在看到那个玻璃瓶的剎那,他那因偏执而高度紧张的神经,就为他构建了完整的“证据链”。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著那个普通的小瓶,声音因激动而变得扭曲,充满了找到真理般的狂喜。
“瓶子!
就是这种炼金师专用的瓶子!”
“我仓库里成百上千个!”
“他偷走了我的存货,现在还敢带在身上!”
他猛地转向人群,又转向马利克。
脸上是一种病態的、自我陶醉的亢奋。
“队长,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证据!”
“问问他,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从我那里偷走的月见草精华。
还是他用我的材料调配出的什么下三滥的毒药?!”
一股寒意,比北境的寒风更刺骨,瞬间穿透了杰洛特的脊髓。
他甚至不需要去看那个瓶子,他熟悉它在马鞍袋里每一次顛簸时的触感。
燕子·我最后一瓶燕子药水。
瓶子是路上在某个村镇买的,蜡封是我自己用篝火融化的。
普通,廉价,隨处可见。
用这个来当证据?
太粗糙了。
任何一个清醒的法官都能看出其中的破绽。
但.等等。
杰洛特的思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划破迷雾。
破绽。
关键就在於此。
那个真正的盗贼,那个“影狼”。
他根本没有在他的行囊里放入任何属於瓦莱里乌斯的东西。
他什么都没放进来。
如果他放了一件刻有瓦莱里乌斯標记的物品,那叫栽赃。
虽然直接,但事后容易被查出是偽造。
而现在这更高明,也更恶毒。
他根本不需要栽赃。他只是利用。
他利用了一个顛扑不破的事实:一个风尘僕僕的猎魔人,行囊里必然会有炼金药剂。
他利用了瓦莱里乌斯的偏执与无知。
算准了这个炼金师会把任何与炼金相关的东西,都当成是他失窃的財產。
他不是用一个虚假的“物证”来陷害我。
他是用我自己的东西,用一个被扭曲的“事实”,来给我定罪。
这手法这不是一个单纯的盗贼。
这是一个猎人,一个懂得如何利用猎物周围环境来布置陷阱的猎人。
一个..—对他,或者说。
对猎魔人这个群体相当了解的猎人。
这不是卫兵队长的误认。
这是影狼早已准备好陷害。
杰洛特的下顎线绷得如一块坚冰。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个作为“证物”的燕子药水瓶上停留一秒。
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缓缓抬起头,金色的竖瞳穿过愤怒的人群。
越过自以为是的马利克和狂热的瓦莱里乌斯,望向了古勒塔城更高处的屋顶和钟楼。
他的眼神不再是寻找一个具体的、鬼鬼票票的身影。
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冷冽的审视。
他正在无形中与那个藏在暗处的对手进行第一次交锋。
评估著对方的智慧、胆识,以及那份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冰冷的恶意。
他被將了一军,彻彻底底。
“物证”的出现,彻底引爆了人群的怒火。
他们不再满足於窃窃私语,开始向前推揉,叫骂声不绝於耳。
一个被挤倒的小孩发出了响亮的哭声。
萝卜受到惊嚇,开始不安地刨著前蹄,鼻孔里发出威胁性的嘶鸣,眼看就要衝撞人群。
看到马匹即將失控伤人,杰洛特几乎是本能地、快速地抬起手,对著萝下的方向。
五指微张,做出了一个简洁而迅速的亚克席法印手势。
他的全部意图,只是为了让他的坐骑冷静下来,避免无辜者受伤。
这是一个猎魔人控制局面的职业习惯,一个出於善意的举动。
安静,萝卜。別伤到人。
然而,这个举动,在马利克的眼中,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懂法印的细微差別。
他只看到杰洛特在“人赃並获”之后。
面对卫兵的包围,立刻抬手对人群的方向做出了一个施法动作。
这与他昨夜所见的那个“窃贼”化作影子消失前的动作何其相似!
这是最后的、无可辩驳的罪证闭环!
萝卜瞬间安静了下来,温顺地低下了头。
但在市民眼中,他们只看到那个白髮怪物手一挥,一头即將暴怒的战马就像被抽走了灵魂一样瞬间静止。
这种超乎理解的力量让他们感到了发自內心的恐惧。
杰洛特保护市民的举动,被完美地解读为他施展“暗影魔法”的铁证。
“妖术!”
马利克发出了震天的咆哮,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才稳住身形。
“他想动手!和昨晚一样!”
“他想用邪恶的魔法控制我们!拿下他!”
死局已定。
人证(一个坚信不疑的队长),物证(一个被曲解的瓶子),罪行(一个被误读的法印)。
完美的风暴。
他们不需要真相,他们已经拥有了自己编织的“真相”。
任何反抗,都只会让这个“真相”更加血腥、更加真实。
拔剑,这里会躺下十几个卫兵。
然后我会被全城通缉,永远找不到那个躲在暗处的“我”。
进监狱,游戏规则会改变。
在笼子里,猎物有时会看得更清楚。
杰洛特缓缓地、刻意地放下了刚刚施法的手,然后是另一只手。
他没有举过头顶,那太像投降。
他只是將双手张开,掌心向前,置於身体两侧。
这是一个表示“我没有武器,也没有敌意”的通用姿態。
这个动作充满了力量感,不是屈服,而是掌控。
他冰冷的金色眼瞳最后一次扫过马利克和瓦莱里乌斯。
那眼神让两人同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那不是失败者的眼神。
而是像一个棋手在看著两个已经落入陷阱却不自知的棋子。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一团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然后消散,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
然后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铁片划过石头,清晰地传到马利克耳中:
“带路吧,队长。”
杰洛特的目光直视著马利克,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却带著一种令人不安的预示。
“我倒想看看,你的监狱是否比你的指控更牢固。”
卫兵们迟疑了一下,才在马利克的怒喝声中上前。
他们收缴了杰洛特的双剑,钢剑和银剑。
那熟悉的重量从他背上消失,让他感到一丝短暂的不適。
冰冷的锁住了他的手腕,发出沉闷的声响。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仿佛在躲避瘟疫。
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关闭,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囂与光亮。
在牢房的黑暗与腐臭中,杰洛特背靠著冰冷的石墙缓缓坐下。
他闭上眼睛,外界的闹剧已经落幕。
现在,他开始在脑海中,从踏入城门的那一刻起,重构每一个细节。
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寻找那个真正的“影狼”留下的、蛛丝马跡。
战斗並未结束,只是转换了战场。